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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十九 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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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双手一撑站了起来,摆摆手道:“你只教孟长史出来说话,我和你说不着!”

那驿啬夫见这人疯疯魔魔,不愿理会,正思索怎样安置他,忽见孟良一个箭步冲上来,道:“石元若,可是你?”

那人一把抹去一头一脸的雪片,亦称着孟良的字,欢声笑道:“文嘉,我可找到你了,果然是你!”

孟良心中欢喜,忙向驿啬夫等介绍石玄,那驿啬夫见是误会,连连致歉,当即令人寻出腌腊、美酒等物备办饮食。

郭霁见此,亦上前厮见,石玄一见她,更是欢喜,道:“我正寻你呢,可巧你在这里。我来找文嘉,其实是为了寻你——这果真是天意遂人愿啊!”

郭霁不解,看向孟良,孟良也摇摇头,不知石玄是何意。

那石玄便喜形于色,道:“郭娘子,天子恩赦,已免去你的罪身,赦为庶人了!”

他说着竟不顾男女之防,上前拉住郭霁的手便摇了起来。郭霁听了,起初只觉无悲无喜,仿佛事不关己似的,继而茫然懵懂,仿佛身在五云雾中,浑忘了自己,也忘了周遭,更加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任由石玄摇晃了半日,直到孟良看不过上前拉开才如梦初醒。

她先是瞧了瞧孟良,见他并无惊异之色,又去看向石玄,道:“可做得准吗?”

“怎么不准?从雍都传来的赦免文书我亲眼所见,你的名号清清楚楚,我看了三遍确信为真,去你家寻你不得,方冒着风雪来寻孟文嘉。”

“果真的吗?”郭霁还犹自不信,反复追问。

“真,怎么不真?我石玄些许认得几个字……”

谁不知石玄学富五居,才高八斗,如今说什么“些许认得几个字”,显然是急了口不择言起来。

孟良见他二人这样,叹了一声,才徐徐向郭霁道:“郭娘子莫急,刺史早几个月就已谋划此事,命我撰写送入京中为凉州民请命的上书时特意提及,他又反复修改了数次,方呈入京中。如此看来,天子见了上书恳切,已是恩准了。”

郭霁半信半疑,道:“可是邵阿兄才去了几个月,凉州与雍都路远山高,距离千万里,如何来得这样快?”

孟良又是一声长叹,心道,郭霁惊闻大幸,竟还如此周全,却也难得,然毕竟是大悲大喜之事,到底乱了心神,便解释道:“那上书早于刺史数月便已入京,又是加急上书,天子赞许刺史之功,诏命及时,如今才来,并不仓促。”

郭霁这才明白过来,确信无疑了,不觉大喜,当即拉住孟良衣袖,欢喜欲言,然言语未出,不知为何,忽觉心堵气噎,又是一阵莫可名状的悲辛涌上心头。笑容犹在,而眼泪却扑簌簌流下来。

孟良见她悲喜交加,忧乐相集,心中怜惜,便取了巾帕,亲自给她拭泪,笑道:“你定是欢喜太过了——本来就满脸脱皮好似癞皮狗,全无一点郭氏贵女的样子,再让眼泪侵蚀,那还了得?”

郭霁见他诙谐,欲哭不得,转而破涕,又是一面堕泪一面展颜:“做了三年罪人,如今才赦为庶人,你就说什么‘郭氏贵女’,分明是戳我的心!”

孟良听罢笑着赔罪,石玄却是个热心直肠之人,便一拍手,道:“你们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也不等人问明情由,当即去了马厩中牵了匹马就走,拦也拦不住,也无一句解释。留下孟良并郭霁面面相觑,驿站中人也莫名其妙。

石玄这一去,直到黄昏时候也未归来。郭霁等人心中牵挂,只草草进食,唯有孟良不慌不忙,去了庖厨中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天色渐渐黑了,孟良便命人来请郭霁去他的居室同进飧食。自来此处,饮食皆由驿站供应,皆在堂上就食,不知今日为何例外。郭霁虽不解,却也应邀而去。

才入室内,便见孟良室中除已备好了食案酒菜外,另支起一个大大的炉灶,炉上却是烤胡饼的炉子,已经烧的火热。炉子用黄泥封了口,却也盖不住溢出的香气——他竟亲手制了胡饼,郭霁突然明白他定是为自己而做,不觉满心感激。

“又劳你亲自动手。”

“这算什么,今日大喜,合该庆贺。可惜此处食材简陋,也只得凑合了。”

“多谢!”郭霁说罢垂眸若思,半日方抬头,向孟良道:“我如今还是不信!”

孟良正仔仔细细地扇着炉火,听了这话,停了下来,看着郭霁,道:“当初你身逢大难,忧伤煎熬时起初只怕也不信其为真。如今突逢解赦,欢喜充盈时,自然也如梦似幻。人生如梦,欢喜悲伤,在所难免。”

郭霁点点头,忽问:“如今我得遇大赦,不知我叔母阿弟他们如何了。”

孟良眸子一黯,声音便低了下去,道:“其实自你遭遇患难以来,天子也曾大赦过,却未曾赦免你家。如今这次,也并非大赦,只是针对凉州一地的‘曲赦’,况也不是人人得赦。你能在恩赦名单里,也是刺史早做了安排。”

郭霁只沉默了片刻,旋即笑道:“如今能赦我,焉知他日家人不得赦免?今日欢喜,便尽今日之欢,余者且不理会,方不辜负天恩浩荡。”

孟良听罢,放了心,便坐回炉旁的胡凳上,细瞧火候,洞察烤炉,良久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动手拆了炉口上的泥封。

那泥封一拆,香气便再也盖不住,充满了整间斗室,郭霁只觉心旷神怡,虽未进食,却又是满足又是欢欣。

孟良拿了三个盘子将胡饼分好,先往郭霁食案上分了,次又置于一个空案上,最后一盘才是自己的。

分饼已罢,他方依礼将郭霁延请入席,又道:“石元若太也儿戏,来去如风,踪影难寻,到如今也不见人影。你我先不等他,于此偏远陋室,并以粗简之食,贺你蒙赦之喜。今日倾杯,当贺当贺!”

说罢不肯先饮,非要等着郭霁一同尽饮,郭霁以依礼回敬。随后郭霁又尝了新烤的胡饼,却见此饼看着与寻常胡饼无异,然一口咬下去,竟满口鲜香汁水。

“烤胡饼固然美味,无论雍都的还是姑臧的并我走过的几处县邑,从未有过如此做法。这饼皮与馅料酥软鲜香且不说,怎么其中肉汁如此丰盈充沛?”

孟良顿时得意,意气洋洋道:“那可是我以煮肉的汤汁加了佐料拌在肉糜中,使劲搅打,直至充分融合。”

郭霁依旧不解,道:“可是如此丰沛的汤汁是如何包在饼皮中的呢?”

孟良不禁朗声大笑,道:“你看这冰天雪地,我早将拌好的肉汤封好了埋在雪中,掐算好时辰,待其半冻不冻凝成肉冻时再取出,包入饼皮,何等轻易?”

郭霁听罢,大为激赏,二人兴浓,推杯换盏。且因交游数载,早已熟惯,酒过数巡,便不再拘礼,随意饮酒,酒意浓酣,无拘无束。

孟良有些醉了,忽念起从前事,唏嘘道:“泰和元年,你流落富平,今日蒙赦,新旧甫交,已是泰和五年,三载光阴,忽忽而过,其间曲折,令人动容。犹记得当年寒冬,富平郊外衣肆中,梁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舍命相护。当时我便猜着是你。我那是你猜知你二人情愫暗生,至此方知竟至于斯。当时我觉得奇怪,梁武虽然浪荡不羁,却并非心中没算计的。别看他人畜无害,眼光最是毒辣。他怎么会看不清形势,非要为了救你连前程都不要了呢?”

郭霁听他忽然谈及旧事,心中感伤,却也坦然,也带着酒意笑道:“那你当初不也不惜冒犯素来不和的秦冲,也要袒护我和梁武吗?”

孟良又是一杯下肚,醉意更深了些,话语却清楚,摇摇头道:“我和梁武不同。他救你,纯粹是不惜前程性命。我袒护你们,其实是因为此前曾经见过梁略身边那个腹心鹰犬。”

“你是说那位杨先生?”郭霁道:“那实在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

孟良点点头,不置可否,道:“我出身幽州,虽在地方算是一等大族,可苦寒之地,如何比得朝廷高门。我们这样人家,连破落了的寒门也比不过,一心想博个公卿列侯,出入中枢,抬举门楣,荫蔽族人。我和梁武既有相惜之情,实则也有攀援之心。就是在梁家被悖逆庶人逼得最狠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家不会坐以待毙。因此,在他家东山再起后,我为了他得罪个本来就龃龉的低等裨将又算什么?”

郭霁听罢,沉吟许久,遂又饮了一杯,笑道:“就是雍都公卿满门、将相列侯的人家,又何尝不是呢?你奋羽而飞,何尝不是心怀大志。且与人无害,何尝不是良善君子?”

孟良听罢,默然沉思,忽又连尽三杯,也不顾礼仪,拉过一个凭几来斜靠在上面,无意识地笑道:“阿兕,你是这样想我的啊,那真是三生有幸!”

郭霁猛然听到他忽称自己的小字,惊愕不已,酒便醒了一半,转头便目不转睛地看向孟良。

孟良却似无顾忌,见她满脸匪夷所思,便黯然道:“我听他们都唤你阿兕,总觉得若有一日,也能同他们一般就好了。我这个幽州来的小子……”

郭霁听他这样说,不由松了一口气,便笑着去看他,正想说什么话,却见孟良止了前语,又只顾饮酒。

“孟长史,你待我情谊深厚,如他们一样呼我小字,我也甘之如饴。”

“真的吗?”孟良因醉而笑:“那自然合我心意,你也别叫我孟长史什么的了,你就叫我的字吧,就像你我是至交好友那样。”

“文嘉?”郭霁笑着举杯敬他。

“阿兕,你如今已赦为庶人,他日还京指日可待。文嘉与你……有朝一日,你尊贵如前,不知可还记得今日的患难之交?”

郭霁闻言,放下酒杯,愀然不语,许久乃道:“家业凋零,虽我一身幸赦为庶人,却难跻身昔日之列。雍都于我,太过惨然。父兄俱殁,家族败落,若我归去,岂不断肠?凉州虽远,亦可安身,我不愿再回雍都。”

孟良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你如今虽这样说,可我知道,你终究会回去的。”

郭霁不愿无谓解释,便道:“便如你若言,即便回到雍都,即便我处绮罗丛中——你放心,我们总是生死不易的至交故旧!”

孟良听罢,再不言语,二人各怀心事,俱各自饮。

忽一阵风来,“哐啷啷”一声,门开了。

黑漆漆的门外站着一个雪人——郭霁上前细看,竟是去而复返的石玄,他的脚边还放着几个同样覆满积雪的坛子。

“数年前我在此处绘制舆图,寻了一处幽静洞穴居住。当日我一时兴起,在洞中埋了几坛好酒。我想此处高山终年积雪,深埋其中的酒浆,必然与别处不同。来来来!今日我们三人痛饮此酒,一贺郭娘子逢赦之喜,再贺之交共聚之情。人生于世,之交几人?浊酒一杯,以尽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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