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便笑道:“此酒本非我所有,乃有人借我之手献于君前,司马若有意,可亦当面问她。”
沈偃听罢,似乎并不意外,默然片刻,便又拿起一杯,笑着把玩道:“献酒之人莫非是上次在衣肆中的那个田娘子?”
郭霁见他猜出来了,便道:“沈司马好记性,她感念司马的庇佑之德,自叹无以为报,因与司马同乡,便献上故乡之酿,以表感激之情。”
沈偃却别有深意地笑道:“怎么算是无以为报呢?自上次衣肆一见后,我倒在家中见过她几回。”
郭霁听他此说,便不说话,她知道田采必是借着各种理由到过他家,而以沈偃之智,又岂会不知田采用意。
哪知便在此时有女子柔言款语传来:“味如春雾轻,雨后花上露——远别故土,不见桑梓,请饮此杯,或解乡愁。”
此声柔媚,乃为吴侬之音,饶是沈偃心知肚明,也不禁大为慨叹,一口闷了杯中酒,长长叹息,遂高声道:“既有同乡之谊,不如现身相见!”
话音刚落,果有一女子从门后转入,只见她娥眉淡妆,妩媚娇俏,体态娇小玲珑,步履轻盈如荷风莲动,翩然上堂,趋拜叩首。
虽则婢女机灵,当即便于东面侍坐处设席案,可郭霁延请她也不肯入席,道:“家主在此,奴婢岂敢入座。”
沈偃抬头瞧了瞧,只见此女婉媚动人,不似此前相见时的干练爽利,便道:“我听说你曾蒙都督赏识,入‘蚕桑署’教授女工纺织?”
田采垂首敛眉,声音却婉转清晰,道:“未经家主允准私自行事,愿向家主请罪,家主责备,不敢有辞!”
沈偃便向郭霁瞧了一眼,却见郭霁忍笑看着他,他到底无奈,只好苦笑道:“当日从屯田营谋出田娘子,乃受郭娘子之托,实则田娘子并非某家之私婢,何必一口一个‘家主’,令某不知如何应答?”
田采却浑然不理他话中之意,兀自垂目敛容回道:“家主可以不认奴婢,奴婢却以家主为终身之主。”
沈偃摇摇头,失笑道:“我听闻自你入‘蚕桑署’,河西布帛被人争买一空,又听家中婢妾说你的衣饰风靡一时。我与你有同乡之谊,更敬佩你为女中翘楚,甘愿放你自由之身。”
“沈司马何等聪睿,竟不懂‘男有分,女有归’这样的常理?”
不知何时,夏娘子已换了舞衣,再入堂上,今闻沈偃与田采之言,忍不住出言相劝。
沈偃再次摇头,向郭霁道:“我与田娘子相识,皆因郭娘子而起,郭娘子怎么看?”
郭霁正瞧得有趣,不妨沈偃来问她,便一思忖,遂敷衍道:“你是家主,不得家主之命,田娘子如何入座呢?”
沈偃却并不表态,只上下打量夏娘子道:“夏娘子这一身行头英姿飒爽,可是行事忒婆婆妈妈,在下已等不及要观娘子‘剑器之舞’!”
夏娘子是个知机的,当即揽着田采入座,不待沈偃有何说辞,便已娉娉袅袅一个旋身,伫立厅堂中央。
早有她带来的女乐坐于堂下,拨弦击筑,一时舞未起而乐声作。
只见她缓缓起舞,姿容曼丽,修躯纵逝,神光离合,缓急流转。忽而如流风回雪,身姿绰约轻盈;动如行云揽月,英姿矫捷洒脱。时或如后羿弯弓,九日纷坠;时或如蛟龙出海,驾雾腾云;一时又如姮娥广寒,缥缈清冷;一时又作仰手飞猱,烈士壮心……
正在众人凝神屏气之时,她忽作胡旋之舞,快如风卷飞蓬,圆如荷叶清圆,忽然“当啷”一声,众人尚未看清动作,她已在堂上当心而立,手中已是多了一把长剑,只见那长剑薄如蝉翼,寒光胜雪。
片刻伫立,再起清影。身似灵猿,冰骨皓肌,轻裾曳雾,剑花缭乱,恍如明珠,遗落沧海,又似湍濑,连绵不息……
忽然乐声停歇,堂上寂静无声,舞者目光泠泠如寒潭碧水,手中长剑凝结如千山之冰。一时间,人静止,剑亦不动。此时无声,无动,观者却如梦,如醉。
而当空寂渐作寥落,静止不知所归,忽然乐声齐鸣,铿锵如啸,其舞奋作,乍然而起,形似飞凫,清扬飘忽,动静若神,衣袂生尘。进退无常,似安似危;进止不定,往来无踪。大厦将倾,覆巢将堕,枯松绝壁,飞云漫天。云车载龙,凤舞九重。昆山玉碎,河图出水,天人相际,日月争光……
固然舞者忘我,直令观者忘俗,当此舞若悬泉,无穷无尽之际,弹筝搏髀、拨弦击筑戛然而止,唯有舞者依旧作玄天纵横,长剑捭阖。
渐渐地,舞姿由动而静,舞者眄睇流顾,气若幽兰,长袖翩翩,剑光深藏。仿佛驻足云山之高,凝想万物,又似凝望渊川,洞悉天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偃最先缓过神来,当即鼓掌称叹,随即郭霁等人也从痴醉之境脱身,起身赞叹。
夏娘子却只淡淡一笑,将剑柄倒转,衣袂轻挥,递与沈偃,道:“多谢沈司马借剑,如今物归原主。”
沈偃便笑着接过剑,还入鞘中。郭霁等人才知,原来那剑竟是夏娘子于众目睽睽下,从沈偃腰悬的剑鞘中拔出借用的,可是竟做的如此悄无声息,当初谁也没有察觉。
天色至晚,宴席散去。送走沈偃等人,唯有田采留下相伴。酒席撤去,室内顿空。烛光照雪,飞萤流光。
“田姊姊……”郭霁瞧着窗外雪影,停了片刻,方道:“其实你……”
“我知道,阿兕,你一定觉得我与其追随沈司马,不如维持现状的好。”田采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可是你只知道我如今风生水起,而这些年我受过的屈辱,吞下的苦楚,唯有我自己知道。”
郭霁默然,终又道:“我也不是不知你独自营谋的辛苦,可是依附于沈司马这样的男人,未必不辛苦。沈司马这个人……他并非孟长史那样的谦谦君子。”
田采便笑了笑,神色凄然,道:“那是自然,孟长史出身豪族,做个谦谦君子也不耽误他建功立业。沈司马出身微末,若非不择手段,哪会有今日……可是,我又没得选,孟长史那样的人,于我而言,遥不可及。沈司马却可动之以方。”
郭霁一眼瞥见田采神色笃定,心潮翻涌,她其实不确定沈偃是什么意思,但田采似乎志在必得。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于从前对孟良——田采对于孟良虽是刻意逢迎,却有几分爱慕,可是对于沈偃,她却似乎没了小女儿之态。
雪下得更大了,也不知多久能停。
出了丰穰里,又转过一条街,到了分别之时,沈偃下了马车与夏娘子告别。
“夜深雪重,夏娘子珍重,你我之间,不必下车了。”沈偃伸手止住了夏娘子,又道:“观今日情形,这郭娘子似乎果真不知邵都督来去之期。”
夏娘子透过撩起的车帘,望着厚厚的积雪,忽然笑了,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我没想到邵都督竟真把她撂在这里了。我听李长史说过,还以为邵都督何等眷顾她呢。”
沈偃也笑了,目光却冷静如冰雪,道:“你不要以寻常儿女之情推测他们。我知道邵都督与她兄长的生死之交,也亲眼见过他们两人人前相处。据我看来,邵璟与她未必有肌肤之亲,然看重之意,却远胜男欢女爱。”
夏娘子不解地瞧向沈偃,道:“没有肌肤之亲,却远胜男欢女爱——什么意思?”
“你不懂,你若见过便知我所言非虚。”沈偃若有所思道。
“哦。”夏娘子淡淡应了一声。
沈偃似乎颇有感慨,道:“你是男人堆里打滚的奇女子,难道还不知道吗?皮肉欢爱,日久生倦。”
瞧见沈偃眼中的倦怠,夏娘子轻轻一笑,道:“你又对谁生倦了?难道新得的美人又没意思了?我听说你在敦煌得了这位如夫人,珍爱异常。不过你说的对——日久生倦,亦属人之常情。不知名躁敦煌的英雄如今看上哪个了?难道是今日那位田娘子吗?那也容易,反正她名分上是你家的奴婢。”
沈偃却只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末了又道:“若是李长史那里有什么讯息,还要烦劳你告知一声,他家十七郎,深受邵都督器重。”
夏娘子又是一笑,睨着沈偃,道:“李长史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参军沈偃,立功敦煌,能令邵璟情愿付与一千多精兵,这也是前无先例的赏识看重呢。”
沈偃不再说什么,挂着笑容与夏娘子摆摆手,返身上了马车。
皑皑白雪铺满街道,两辆马车背道而驰,车辙印在雪地里,留下截然相反的痕迹,然而却很快被大雪掩盖,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