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顿时心惊肉跳,愧悔不已,嘟哝道:“这李酉也真是的,嘴比女人还碎。”
“他可不是嘴碎。”邵璟顿了顿道:“这样精明的人,哪会平白说闲话?他是为了那个姓夏的女人。你在人家那里把人不明不白的拉走,夏娘子不知底细,大概又知道点阿兕的身份,因此求李酉。李酉自然什么都清楚,怕你惹出的事再连累夏娘子,因此特意说给我听的。”
孟良顿时愧怍不已,躬身作揖,恭恭敬敬道:“我怕韩侯认出郭娘子来,于使君不利。因此行事慌乱,失了体统,特此赔罪。”
邵璟摇头叹息,却并不纠结,言归正题道:“硖石泽已经建好,明年米粮将可翻倍。且得了半个郡的土地,可封赏有功将士,亦可分与流民农人。到那时,我们划定军户,以边民守边土,不但戎狄不敢来犯,就是境内盗贼也可不战而溃。”
孟良道:“刺史的上书半年前便已上报朝廷,此间朝中数次讨论,竟无一点进展。后来赵忠来了,我听闻他衔恨在心,忙不迭地上书天子,弹劾使君。正怕变革屯田之事没了指望呢——如今看来,天子果真圣明。”
邵璟笑了,道:“天子圣明,并非自今日而起。我来凉州之前,天子就密召我入宫,当时便定下‘革新屯田’之策,命我善加考察,详细规划。”
孟良恍然大悟,却又生出新的疑惑,道:“既如此,何以拖了半年之久?”
“孟君,你于权力人事,登堂矣,尚未入室。凉州乃天子之凉州,非某人之凉州。不然朝廷早知凉州豪强多为不法,为何不彻底清除?我留下蠢蠢欲动的钱氏又是为了什么?”
关于钱氏,孟良只道他们世代盘踞永固,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明着扰乱大计,那便只清除嚣张跋扈的陆氏来杀一儆百。留着钱氏,可以安稳人心。谁知邵璟竟还别有用心。
孟良听罢,长舒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朝廷留下豪强就是为了牵制刺史。使君留着明面上不闹事的豪强是为了去人疑心。赵忠一定会弹劾使君,这反倒令陛下放了心。”
邵璟点头赞叹道:“还算乖觉!只是别忘了韩侯。”
孟良听罢,灵光乍现,目光明亮,急着一吐为快:“陛下圣明,当然知道赵忠是个草包,不过是借赵家的人来考察使君行事。韩侯才是来察知凉州各方情状,并暗中上报天听的人。如此一来,赵忠明着弹劾,韩侯暗中上书,陛下自知使君并不结党,一心为公。至于别的小节有过,乃人之常情,不亏大节,最堪大用。”
邵璟笑而不语,逆风而行,身姿挺拔,而脚步落拓不羁。
孟良犹自沉浸其中,不禁加快脚步跟上,连连点头道:“怪不得我们的人回来说总有些不明来路的人往来呢,我便猜着是韩侯。这个人手段了得,值得深交。”
邵璟见孟良少有的兴兴头头,并不跟着他头脑发热,依旧神色清冷,只瞧这暮雪,道:“如今硖石泽已成大半,去岁你们修的其他水利,亦功效匪浅,今年的麦子想必可得丰穰。士庶饱食,养兵无忧。待事成之后,再推广到另外四郡,屯田戍边可得整顿。今有一事,亟待筹划。我带来的人中,只有你稳妥周到,擅长政务,足以成事。”
孟良听罢肃然,道:“不知何事如此重大?”
邵璟道:“天子命你我来凉州,并不仅仅是为了平边患、剿盗匪、威震豪强、屯田戍边。更为清查土地,户籍丁口。”
孟良今日所闻,桩桩件件皆在认知之外,心情大起大落,此时不禁茫然:“凉州因近十数年边境战乱,盗贼蜂起,又兼渠泽枯竭,民失其土。一面是富家豪族疯狂聚敛土地、吸纳失土流民为奴婢,一面是大量土地荒芜。土地、户籍早已混乱不堪,广有土地的豪强富家,自然会明里暗里抗拒。此事积重难返,难于登天!”
邵璟瞧了孟良一眼,道:“天下苦于豪族已久,不但百姓被侵夺田产,就连朝廷也因户口藏匿、土地隐蔽,致使赋税、徭役、征兵皆大受掣肘。天子早已决意改此弊端,当日与我密议,诏命不惜代价清查土地人口。此处不同晋州,胡汉交错,户籍混杂。为此天子亲授‘计口授田’及‘减赋免役’之法。”
孟良心思翻涌,忙道:“何谓‘计口授田’?”
邵璟道:“计口授田,即按照人口分与土地。”
孟良只觉此计匪夷所思,笑道:“然则豪族广占田亩,难道肯按户籍人口划分土地?”
邵璟却不徐不疾,道:“豪族或百姓的既有土地,无论是家族承继、合法购置,还是趁乱夺占,只要到官府报上数目、位置,依律皆予以承认。多于朝廷授予的,并不侵夺。少于朝廷所授,则予以补足。若规定的时间内不上报,便视作无主之田,田地及所产皆收为官用,重新分配。平民男丁年满十五可得规定田亩,女子减半,奴婢亦减半。若藏匿未上报者,则不与授田,一经查出,其主及奴婢一律当罪。”
孟良听罢,不禁称叹绝妙:“既如此,豪族富家为使其趁战乱灾荒得到的田亩为官署认可,大多都会上报。而奴婢可授田,其主亦可得利,自然不会隐匿人口。只怕土地、奴婢数量庞大者为怕缴纳赋税而暗中抗拒此法,该当如何?”
邵璟笑道:“你别急,还有后招。陛下亲下诏命,在全凉实行‘减赋免役’。若如实上报田亩,可得减免赋税。如此算下来,赋税徭役总量并不高于隐匿之时许多,而白得到的土地可得认定,他们何乐而不为呢?若再有藏匿,我早已命人暗访了个十之七八,也不怕他们隐藏。”
孟良赞叹道:“如此,凉州豪族权衡之后,必然自去官署确定田亩、奴婢。而民亦可得授田。可谓省时省力,凉州人口、田亩不过一二年间便可清查。只是并不增加赋税,于朝廷有何好处?”
邵璟并不急于答言,瞧着空中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思忖半日,缓缓说道:“明天下之形势,计天下之户产,知豪族士庶之详情,功在他日,惠及子孙。”
“我听闻钱氏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早已偷偷隐匿田产户口。如这种未必肯配合,该当如何?”
“先搁着,将来大局已定,再拾掇也不晚。”
孟良到此时,方清晰明透,他曾在幽州郡县担任功曹,辗转求学于雍都,其间结交各方子弟,又跟着邵璟踏实做了几年事,自觉所知日益精进,今日得闻最高层的布局,方知从前不过是井底之蛙。至此,孟良格局捭阖,胸中丘壑不同往日。
二人正言语间,身后一直与郭霁相谈的田采忽然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其时孙邑尚在远处,而负责近身护卫的朱氏兄弟当即拦下。
那田采自谓与邵璟、孟良同饮同宴,算是相识,不知守备竟如此森严。不得允许,她照旧近不得身,不由愣怔当场。
郭霁见了,上前向邵璟道:“此乃妾之密友,未经通传,贸然拜见,有扰刺史。实因有事要上报刺史,并非有意袭扰。”
邵璟见郭霁有言,便向朱氏兄弟道:“放她过来。”
那田采慌忙上前叩拜,百般赔罪。
邵璟只温言道:“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田采知道机会难得,便忙道:“今日有幸,得见贵人。于席间偶闻使君言及水务与商贸等事。奴婢乃是商户出身,生长丹阳,往来青兖,有些鄙陋之见,愿陈于使君之前,乞使君允准。”
邵璟见一个玲珑娇媚的女子竟铮铮然地要言说州郡大事,虽不知她说的是否得当,然究其用心,已是刮目相看,忙令人扶起她,道:“娘子有言,洗耳恭听。”
田采见邵璟言辞温和,勇气陡生,朗声道:“奴婢出自南地,自小见鱼米之富,桑蚕之利。然自来凉州,见此间桑田远远少于南地,而衣饰用料大多为中原或南地所产,抑或为西域之物,本地所产数量少而质地差,不值几钱。适才闻使君所言,意欲大兴水务,此必造福全凉。若于水渠沿岸遍植桑树,聚集乡女采桑织造,可成产业。须知吴丝鲁缟风行天下,而蜀锦价比黄金。而凉州乃沟通西域,连接中原之要地,若水务已成,桑树成才,男耕女织,食用不乏,或可成通商要渠。奴婢人微言轻,但陈鄙见,唯使君详加计议!”
邵璟听罢,沉吟道:“你可擅长织布织绣?”
田采见状,立时道:“奴婢不但会织锦,还略通量体裁衣。若刺史有用,但凭驱使!”
邵璟瞧了瞧孟良,又向郭霁道:“这便是你说过的田娘子?真乃女中豪杰!既如此,若他日桑树成林,你来找我。织造之事,还望善加筹谋。”
田采听罢,欢喜无状,俯伏拜谢。
郭霁早知田采是个有心的,却不知竟有此“野心”,也不由感慨,市井民间,尽有才贤。
只有孟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固然知道田采所言不错。而种植桑林也是他与邵璟早就部署过的。只是没想到一个官婢竟能与他们二人不谋而合,他也不得不深为认同。可是对于田采其人,却总是莫名的欣赏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