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幽州的孟良虽然已在雍都多年,可是他却并不知道韩懿虽与郭霁同在雍都世家贵门圈中多年,实则却并不相识。后来他也曾想过,在那种情况下,或许他的所作所为也算不得冲动。虽然后来郭霁曾说过他们并无交集,但韩懿也未必就真的没见过郭霁。
韩懿虽然大概不会因此威胁到邵璟,可是孟良还是当机立断,不能让她被京城来的人认出来。
于是当韩懿带着笑意地同琉璃漫不经心寒暄时,他便借着酒劲假装犯浑,故意地上前遮在郭霁的面前,撒酒疯非要拉着郭霁说要请她去家里给他家的两个蠢妾讲讲雍都礼仪。
后来他才听郭霁一脸无畏地说与韩懿并不曾正面相见过,或者说其实郭霁对韩懿是有记忆的,而韩懿却对她并无印象——悖逆庶人宫变时,她不过众世家女中的一个,在一片混乱中遥遥瞥见雍都美男子韩懿在生死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虽然后来郭家作为悖逆庶人的亲党而遭逢大难,可是郭霁仍然钦佩他的果决勇气。
“可是,他未必认得我。事变之前他被众人找了各种借口里三匝外三匝地围随着周旋,自然不认得我。”
当郭霁向孟良诉说起仓皇惊变之夜的情景时,孟良瞧着颇为神伤的郭霁,却又疑心韩懿未必不识得郭霁。郭霁之所以以为韩懿不认得她,那是因为她毕竟还不能深识权术人心。
那时候的韩懿与悖逆庶人早已势不两立,他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深深潜藏,看似与世无争,享乐无度,实则暗中等待时机。韩懿风流,但眼界不低,寻常女子自然不能入他的眼,若郭家不是东宫亲信的话,而郭霁又的确懂得藏形于众,那么韩懿或许真的不会注意到她。可是她偏巧是郭家的人,知己知彼,他怎能不暗中观察呢?
何况以孟良的洞察力,他自然已经察觉到在景芳里的时候,韩懿唇角含笑向琉璃问候,可是眼锋却早已有意无意地落在郭霁身上。而当他拉着郭霁离开时,韩懿目光中锋利的光芒,他不必回头,都感受得到。
但是孟良并未同郭霁多说,他总觉得若是郭霁不知情的话,或许会安心一些。
而韩懿其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自入京已有数年,为了融入雍都世家子弟圈子,除了与梁武、董宁几人是几分知交外,也常参与雍都世家子弟所举行的邀酒夜宴、狩猎骑射等交游高会。其中韩懿的集会酒局他也常去,观此人行事,非同凡品。因此他知道以韩懿的为人,大概迟早打探得出郭霁是受了邵璟的庇护。韩邵二人虽无深交,却利益相关,韩懿自然也绝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与邵璟龃龉。无伤大雅的小小狐兔,怎么会是狡黠猎手的目标呢?于自身无利,于对手无害的事,韩懿不会干。
只有如赵氏那样的人家,才会处处招风、时时树敌,生怕他们借着飘忽不定的宠爱获得泼天富贵不能矜夸于人前,唯恐他们唯我独尊不把别家放在眼里的那点心思不被世人察觉。
譬如韩懿与赵家本无利益分歧,实在没必要结怨。可是赵佗从贱籍而骤得富贵,最恨别人不敬,韩懿当年的拒婚,无疑是揭了赵氏一家金灿灿的门楣,令他们羞于出口的出身暴露天下。赵佗因此恨毒了韩懿,尽管他们之间并无根本的利益纷争。
又如前些时日,他当街抓了赵氏与韩懿的人,不过故意晾了一段时间,敲打一番后便放了人。然韩懿深谙权术,知道不过是表面上做点文章,待家奴放回去后,当众训诫,既给了邵璟和他面子,又立足了公允守法的形象。
但是那赵忠却不明其道,他本就以为邵璟将琉璃安排给韩懿,是无视自己。如今邵璟的亲信又当场拂了他的情面,抓捕他的家奴,更恼恨得不得了。
因此今日郭霁撞上了韩懿,其实是安全的。
他正要告诫郭霁不要再去景芳里那样的是非之地时,谁知郭霁却蹙着眉头问他今日为何这样沉不住气,又说如此行事反倒容易打草惊蛇被韩懿看出端倪来。
孟良没办法回答她,一则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失惊打怪,而是看出了韩懿的疑心;二则他竟也觉得今日行事的确不妥,这种急于脱身的法子对付赵忠那样的人固然合适,然而对于韩懿这样的聪明人其实很难说有没有必要。
郭霁其实是无意的玩笑,可听者有意,孟良却入了心。他自小是家中长房长子,身负家族重任,一向以克己持重为务,今日是怎么了?为何行事颠倒,窘迫如斯?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个名为田采的女子不知怎么竟追踪蹑迹地来了,一本正经地说要邀请孟良和郭霁饮酒,说是要多谢他将府上姬妾的衣物交给她来做。孟良这才想起来,当初寻找石玄时,曾向田采许下“答谢”之诺,当即便说改日登门拜谢之语。
但是田采打心眼里并不相信他会登门,知道他最终不过是派个家仆上门送谢礼而已。谢礼自然不会轻,但那不是田采想要的。她知道人生机遇稍纵即逝,而富贵必然险中求,于是也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便说起那日孟参军曾许诺要为郭娘子做鱼脍的事,若她也能得一品尝,自然趁愿。
郭霁也帮腔说梅园的梅花尚未凋零,若能选个暇日一聚,也是美事一桩。
孟良目光向郭霁脸上一觑,却见她笑得坦荡而灿烂,拒绝的话便没有忍心出口,只笑了笑,便说后日是他的休沐日,届时定推了所有事务,邀两位娘子到梅园小聚。
田采去后,二人见车马尚未跟来,便溜溜达达往刺史府去。
二人无话,直到走过一条街巷,孟良忍不住问郭霁:“那位田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好出口的事要请托于人?”
郭霁当然一脸无辜说没有的事,定是他想多了。可孟良虽是个诚厚君子,精明处却不输人。
“若是她有什么难于言表的隐衷,自可明白告知。我虽与她没有交情,可看在你的面子上……”孟良顿了顿,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总不至于袖手旁观。”
郭霁听了,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感激,她垂下头,沉吟半日,却没有说田采的心思,只动情说道:“孟参军,我没想到时至今日,竟有你如此笃诚相待。我从前只道你是为了邵仲郎,如今我却知道,你待我情谊匪浅。”
孟良听了,心口一热,早把对田采的那点疑虑丢在脑后,不由停下脚步,看着郭霁,道:“郭娘子,我待你好,起初是因为你与梁武交好,后来是因为你受邵都督看重。如今……如今……我敬你重你,实因你本身值得人爱重。”
郭霁听罢,唯有一声长叹。孟良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二人的车马已经找了来。他的家仆远远就抱怨他独自丢下众人,如果有什么意外如何是好等语。当此情景,他想要说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又过了两日,就到了孟良休沐之日。虽然残冬将近,却飘飘扬扬下起了雪来。孟良是个心系民生、笃行实干的,见旱了一冬不见一丝雪星儿的河西地下起雪来,想瑞雪乃丰年吉兆,心中痛快。便趁兴向郭霁与田采下了帖子。又觉不该瞒过邵璟去,便要亲自上门邀约,可是却路遇同僚说起邵刺史昨日便出城去察水务了。他便只好作罢,推了庶务,派人去梅园租几间房舍,先行打扫。
郭霁拿了帖子,见帖上文字随意而不失朴拙,虽是邀人的帖子,却无正式笺帖的格式,上面只寥寥数语:
夜闻风紧,晨起视窗明夺目。心疑开扉,却见萤飞絮扯。常望祁连千年皑皑而怀思,终见赤地荒野经年而雨雪。余畅怀悸动,不可言表,不禁息心忘俗,暂抛世务。家无凤澧,愿以浊酒敬奉,聊作哂笑;园有芬芳,借得疏影谨效,或增愉悦。小童扫尘,仆从买酒,凿冰获鱼,以待佳人。
短短一方素帛,未有题头敬称,也无谦恭言辞,甚至连落款都没有。郭霁不禁笑这谦谦君子亦有潇洒倜傥之举,遂命人套好车便去接上田采同行。
而那田采一路上称颂不已,说那孟参军如此礼重,连她这种奴婢身份的人都特意写了邀帖,且措辞一丝不苟,这孟参军果真是谦虚重礼之人。说着又将孟良的帖子展示于郭霁。
郭霁瞥了一眼,却见上面文字俨然,言辞郑重,可是字迹却并非孟良的,心下了然,这帖子并非出自孟良之手,而是他身边文书所为。见田采又兴兴头头要看孟良给她写的帖子,便称留在家中未曾带来。
那田采一心都在孟良身上,便问她帖子上写了什么。
郭霁便笑道:“自然和你的一样,这些人下帖子的话都是自小习得的,千篇一律,没什么分别。”
田采便反复又看了几遍手中帖子,有些不信,道:“我瞧着有些不同于当日我父亲与友人的往来书笺帖子。”
郭霁见她欢喜的样子,心中竟觉得有些可怜,便摇摇头,道:“能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官气更重些罢了。实话和你说了吧,他们这些人的公私书信笺帖哪能都自己动手?除非格外重要的,都是手下文书写的。譬如刺史太守们向朝廷的公文,甚至于一些虚应的上书都是出自长史、参军等属下之手。私下往来的,除非是挚友,也常常由人代笔。而孟参军连刺史府的重要文书都应接不暇,又哪有空手书他自己的书信笺文——不过是文书写了,重要的他过目把关,不重要他连看都不看的,应付了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