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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十六 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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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璟与郭霁是在日入之初离开鸾鸟城,驱驰半个时辰后,方到达焉支山下的汉阳大草滩。

其时正是暮春时节,万物生长。焉支山峰苍松翠柏,坡谷花草繁盛。一望无尽的汉阳大草滩,绵延四千里,夹处弱水与石羊水系之间,南屏祁连山,北据焉支山,茫茫苍苍,一碧万里。极目远眺那邈无穷尽的空间,只觉历经天荒地老,也无休止,心中顿起望洋兴叹的茫然,以及人生渺茫的惆怅。而近观眼前的一方草野,却别是一番滋味。只见流水淙淙,浸润脚下厚土,绿草如丝,在晚风中摇曳不休。当此情景,仿佛窥见肺腑,明心照性,令人不由陷落在蚀骨的温柔与极致的纯粹中,忘却世俗纷扰。

夕阳斜照,更令人心底起了从容柔思。二人信马由缰,既不催马,也不收缰,四野寂静。远而可闻河水滑过苍凉大地的嘈嘈切切,以及春风穿梭川原的无拘无束;近则可听马蹄踏过柔韧长草的淅淅索索,以及军马低头咀嚼草根的微末细碎。

见这边有人乘私马侵扰朝廷流马苑,此间驻军便来驱赶。

孙邑忙要上前交涉,邵璟却忙带着人退了出去。只找了个不远不近的所在,从容观瞻。

郭霁为眼前草滩的天宽地阔、漫无际涯而心折,赞叹道:“我在京中时,偶闻汉阳大草滩之广大,有如大漠瀚海。彼时听得我十分向往,也曾闲暇悬想,可终究想象不出到底是何等广大。今日见了,方知纵横无涯、四方无极不足以言其浩渺。而明珠碎玉,细丝纤纬,不足以写其细微。”

邵璟听了,微笑颔首,偕郭霁催马登上高岗,纵目指点,道:“你从这边遥望,草滩之东、焉支山之尾,百里之间孤城一座,那便是我们适才离开的鸾鸟城。而鸾鸟往北,有一片广湖,就是鸾鸟湖。其水北走,有一处曰窟窿山,中有峡谷,狭长如缝,曲折如斗,河谷交织、深幽莫测,数步之间,处处石穴陷阱,险峻难行,唯有一水如丝,蜿蜒穿行于荆棘山石之间。此谷罕有人迹,寂静无声,唯有流水汩汩,此名为窟窿峡。这窟窿峡北经大漠戈壁,可直通河套之地。”

郭霁听得心向往之,只恨身不能至,道:“竟有此等造物奇观,若能得观,自是人生之幸。都督自来凉州,日夜操劳,何时有闲暇探幽访奇?”

邵璟听罢,迎风默然,良久方道:“还是多年前,击溃北狄、羌胡后,志得意满,与你兄长相偕而游。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郭霁听罢,心中百味杂陈,哀伤顿起。她不知若是兄长郭律未曾英年早逝的话,是否能够建功立业,成为天子腹心,为父亲与叔父的左膀右臂,带着亲族躲过覆灭之祸。

“若你兄长在,这河西之战,岂会如今日这般孤寂。”邵璟叹道:“可惜天妒英才,致使我失挚友,国失栋梁。”

郭霁自小便跟从父兄,从不相信什么宿命天定,然今日听邵璟之叹,竟起了身不由己之叹。想当年北地之乱,留在富平的家人亲族几乎全部罹难,尚未出仕的族中兄弟凋零殆尽。又不过二三年间,自叔父郭誉之后,家族中最能征善战、谋略过人的兄长郭律战死沙场。余下的子弟,除从兄郭朗与阿弟郭令颐外,大多资质平庸。而郭朗并郭令颐到底年少无功,因此到她这一辈时,兄弟中并无可称栋梁者。

父亲与叔父外放多年,鲜少在京。因此在悖逆庶人叛乱前后,未能机敏知机,终不能如公孙家、萧家那样应对迅捷,错失了挽回的余地。

如果不是十余年前的北地之乱,如果不是兄长郭律过早辞世,郭氏一族必然人才济济,或许其间有目光如炬者,能够早早看清风云迷雾。若是那样的话,何至于一败如斯——上天安排如此之因,必然引发如此之果,这何尝不是难以逃脱的宿命呢?

“若是我兄长在……”郭霁情动于衷,心声流露,然她到底不愿在人前作无谓怨诽,话才说了一半,忽然话锋一转,道:“这窟窿峡既如此神奇,待安顿几日,我可否前往一游?只不知我们在鸾鸟城还能住多少时日?”

邵璟见她刻意转换话题,也不再提前话,正要回答她的话,忽然一阵浩大声响塌天动地而来,踏碎了眼前柔风细草,也踏碎了人情微茫。

只听万马奋蹄,同声一致,瞬间碾碎了天边彩霞的寂寥,踏平厚重大地的深沉。面前的广袤草野仿佛化作钱塘怒潮、洋洋巨浪,伴着穿透万年光阴的滚滚天风、累积四海八荒的万钧雷霆弥天漫地,震动宇内。

二人极目远眺,却只闻其声,不见其迹。若是闭了眼听,只觉脚下土地震荡欲裂,可是目视之下,整片草野又岿然不动。

这汉阳流马苑万马归厩的磅礴气势,静默聆听,令人如痴如醉。

那声音来的迅捷,声势只管浩大,可是在两刻钟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又在悄然之间,毫无征兆地消失殆尽——想必顷刻间,马匹已经驱驰入厩。

二人被这声音震撼,久久方回过神来。

邵璟便道:“这鸾鸟城如今虽荒废到唯有驻军、驿站和几个客商往来的逆旅,可到底是汉阳大草滩的东出口。再往西,穿过大草滩,守住西出口的,便是钱氏盘踞的永固城。当年我汉人劲旅骑兵收取河西、漠南,于边郡设三十六所牧师苑,其中汉阳草滩是天下最大的牧师苑。繁盛时,有官奴婢三万人,马匹可达三十万匹,朝廷战马、西北屯粮,尽出于此。如今因边郡形势变化,三十六所牧师苑大多废弃,只汉阳大草滩独存,称‘汉阳流马苑’。其掌官牧师苑令、苑丞,隶属太仆卿。然因朝廷距离雍都两千里之遥,难免被当地势力渐入。这永固钱氏,因地利之便,没少从中得利。永固钱氏,虽声誉不及姑臧李氏与昭武陆氏,然比嚣张跋扈的昭武陆氏可难缠得多。若要暗察钱氏,当以这鸾鸟为据点,因此要多停留些时日,你若有兴致,此处多有奇观,回去后,我专门拨给你几个人充作护卫,你可尽情观览。”

郭霁自来便是个好观游的,此前因身遭患难而没了机会,也没有兴致,如今随邵璟出行,便勾出了本性,如今听说可以尽兴得志,自然欢喜,道:“既如此,可叨都督的光了。”

邵璟却摇了摇头,道:“这里没外人,你何必一口一个都督的,太过生疏。”

当世有功名的男子,人多称呼职务,除非亲族并姻亲,鲜少以私下关系远近而称呼人的,郭霁未能全然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在京为郎将,出京为刺史,守土为都督,不然该称呼什么?”

邵璟叹了一声,似乎不再纠结于此,话题又回到了河西景观上,道:“这汉阳大草滩北焉支山,南冷龙岭,东连武威之鸾鸟,西接张掖之永固。而张掖郡地处河西之狭处,状如蜂腰,堪称河西之‘咽喉’。除昭武、永固为边军驻扎重镇、客商往来通衢外,更有山如七彩之霞,斑驳流光,恢弘绚丽;平山幽谷,山崖如壁,奇峰耸峙;又有三千弱水,曲折环绕,川流向北,直通大漠……”

郭霁听到此处,心中一动,道:“这弱水可是‘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里的‘弱水?’”

邵璟见她说出“弱水”之记载出处,便向她脸上一瞧,随即仰望天宇,洒然而道:“也是‘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的弱水,还是‘昆仑之丘’‘弱水流沙’‘西王母所居’的弱水!”

郭霁听得兴起,遂问道:“那弱水果真是‘鸿毛入沉’‘芦絮不漂’吗?既是弱水三千,为何鸿毛芦絮不得漂浮?”

邵璟讶然,道:“这真是……你从哪听来的?”

郭霁因兴致来了,脱口而出,说罢才想起,这都是当日在富平城外客栈之中,雪夜灯下,煮酒炉中时,梁武曾绘声绘色描述过的奇闻轶事。如今见邵璟问,她又无法说出梁武之名,不禁心下黯然,脸上神色便转而萧索。

“古书里读到过。”

郭霁不过片刻失神,便即从容答言,但邵璟却洞察幽微,只淡淡一笑。

邵璟见郭霁目光坦然,眼底却情不自禁地流出一丝游离虚浮。他深知断续之后的流畅、沉默之后的平淡,越是坦然就越是想要掩藏。那么这一闪即逝的目光浮游、神情索然,定然别有心事。她如今经过磨砺,已经懂得深藏心事,可是到底年龄尚小,还是被他看出了端倪。

她虽说是古书里读到的,可邵璟见她这一番神情变化,便知定然不是。他自来敏锐,心中便猜了个大概,因此并不为难她,道:“你既要知道那弱水是否‘鸿毛不漂’,何不亲自去看一看?”

郭霁努力拂去过往之思,强颜笑道:“不知这弱水距此地多远,我可有机会去吗?”

邵璟见她心里苦涩,便想着如何以他事引开,令她展眉开颜。

要吊起一个十几岁小女子的胃口,他自然信手拈来,道:“弱水距此总有两千余里,其间路途曲折,山峦起伏。若不是行军奔袭的话,乘快马,趁晴日,也需十余日方至。机会嘛,也不是没有,不过……”

郭霁不知他是卖关子,果然上钩,兴兴头头问道:“不过什么?”

邵璟便笑着睨了她一眼,随即神色郑重,道:“如果有人以后都称我为‘阿兄’,我便好好想一想是否要带她去。”

郭霁一面看他冷面,一面听他谑笑,知道这还是为了方才不令她称呼“都督”的话,也自笑了,低了头小声说道:“不过就是‘阿兄’二字罢了,这有何难?”

邵璟笑得得意,倒有些他少年飞扬时的风貌。既然已哄转她心思,却只点到为止,并非果真令她为难,便道:“今日既到这焉支山下,不据顶登峰就可惜了。不知阿兕可有闲情同往?”

郭霁自然乐意之极,可是看着渐渐暗了的天色,便道:“连夜登山,可行吗?不如等到明日吧。”

邵璟却收起笑容,顿了顿,又正色道:“你可想好了,也就今日了,明日我便无暇陪你了。”

郭霁见了他这等神色,忽然明白,他并非自己想登山,恐是自明日起当有要事操持。他何等忙碌,这点闲暇只怕也是挤出来的。

“既来之,则安之。得君子屈尊同往,心中自喜,夜色何惧!山高何惧!”

邵璟见她既知趣,又颇有豪情意气,兴致更浓了,于是也不耽搁,便吩咐扈从备好帐篷、火把、风炉、酒食、衣物等,便要登山。

孙邑却面有难色,上前低声道:“都督虽有雅兴,不在这一时。这几日属下总觉得有人悄然窥视,便命人暗察。虽无实证,却也推测出这尾随跟踪之人不是寻常宵小之辈,只怕大有来路。”

邵璟点头,道:“据你看来,这尾随之人是什么来路?”

孙邑并不急着回话,思忖道:“为防打草惊蛇,属下并不敢妄动,因此尚未查出背后主使。可想来若不是姑臧城来的,那必然是永固城来的。”

邵璟听了,默默沉思。郭霁在旁听得明白,便知邵璟瞒天过海,日夜兼程提前返还河西,本是想要暗察河西的真实状况。可是至今已两月有余,这河西地的豪族自然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瞒到今日,委实不易。

武威郡守虽一直面上对邵璟恭敬,可私下里自谓被邵璟夺了权势,明着不敢如何,暗中早藏了心思。只怕邵璟此前被弹劾的事,便是他主使。而永固城则是钱氏一族,身为张掖巨族,眼见邵璟将昭武陆氏一网打尽,自然不能不兔死狐悲,心怀警惕。

邵璟深思良久,道:“无论是姑臧还是永固,我们明面上一直怀柔,他们尚不至于轻举妄动。这几个人不过是打探行踪,并无大碍,只小心些即可。”

孙邑正沉吟间,忽闻马蹄声疾,只见远处一骑飞来,未曾到前,马上人已翻身滚下马来,就奔到了邵璟面前。

孙邑未看清来人,先就抽出兵刃挡在了邵璟身前。

邵璟却似乎知道了来人身份,伸手挥退了孙邑。

那人一身破衣弊服,滚在邵璟面前,一面行礼一面麻利地递上一封信函。

只见函套已经脏污不堪,可上面封蜡犹在。

那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渊泉……渊泉……急报!”

邵璟目沉如水,不动声色地接过信函,命孙邑拿了火把照明,撕开封蜡,打开函套,从中抽出两支单简,只瞧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隔着夜色,并不靠前的郭霁也感到了他脸上的寒意。

“这是三天前的事情?”邵璟问来人。

那人犹自喘着粗气,努力了半日方道:“是……是三天前,渊泉县叛乱,贼人关闭城门,沈司马……奔袭回救……被贼人伏击!”

邵璟便问:“沈司马安危如何?”

那人似乎终于平息了气息,提着一口气道:“沈司马率领残军奔逃敦煌县,半路闻知敦煌也被围,于是急命我等三人传递军情,将他平日所乘的骏马都解下给了我等,命我三人‘身可死,使命不可辱’。我三人日夜驱驰,另两人累死在途中,僵毙五匹马,如今只剩我一人到此,终于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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