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常乐是邵璟的一等心腹,办事从来稳妥牢靠,甚至于邵璟一些公事他也知道些。有时邵璟因忙碌而疏漏时,全凭此君提醒,因此郭霁也倒安心。
尽管姑臧城不禁夜,可此时天色也晚了,除了少数达官豪族及其子弟因有应酬,彻夜流连,偶或车马辘辘于长街之外,别的行人都渐渐散去,路上甚是冷清。
春寒料峭,郭霁拉了拉衣襟,听着车马碾过街路的声音,匀称而单调——不觉想起,曾经也有些春夏之夜,她乘了马车,偷偷离家出行的时候。
雍都禁夜,犯夜是大罪,她一个人自然不敢出门,都是受了梁武蛊惑随他出行。那梁武也不知有什么本事,总能躲过查夜的。当然有时是在渭北,渭北不禁夜,正恰如此时,闲闲款款,好不安宁惬意。
她如今沦落为刑徒,命不由己,身似浮萍。受邵璟庇护,才过了些安稳日子。今非昔比,她自谓与梁武再无交集。当日雪夜一别,便知死生契阔,于是早断了念想。此后生死流离,再无闲心念起,她以为是忘了这个人的。
可是一旦安定下来,总有些穿梭游荡于今昔的蛛丝马迹,沿着记忆,疏忽就到了眼前,触动心肠——梁武的身姿面影、言谈音容以及历历往事,便猛然袭上心头眼前。犹如月光,又似流水,驱之不尽,拂去还来。
她不愿因往事而扰了此时心境,却又无法抹去这突如其来的思忆,正无可如何间,忽觉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而眼前几盏飘灯,人声鼎沸,顿时驱散了适才所思所想。她不由打量起眼前情形来。
此处不过一处短街,零星几个铺子,门外灯光寥落。与这简陋街巷极不相称的,是三五聚集、喧哗不止的人群。只见小小街巷,里三匝外三匝挤满了人。既有青衫儒生,亦有持剑武人、街头无赖、好事流民。自然也有酒人保穿了短褐及犊鼻裤往来穿梭着送酒,以及挑着食担叫卖胡饼和馎饦的仆佣。甚至还有一个土台上,有些不甚入时的百戏杂演。台下观百戏的,更是男女老少皆有。
总之这一个短而窄的街巷,竟是杂容了三教九流、高低贵贱。他们身处其中,吆吆喝喝,嬉笑怒骂,高谈阔论,胡言乱语……。其间有人间百态,也有人心百变。
郭霁细细打量,恍惚间明白此处大概是个赌市,只是又全然不似寻常赌场。
只见那几家铺子里的庄家拿着筹策,指着形似棋局的一张大大胡桌,高声问赌胜负。赌的却不是樗蒲、骰子等局,而是大到天下州郡,小到豪门恩怨,无一不可赌。
其中一间铺子主人正一手拿了筹策,一面向众人道:“如今敦煌郡重镇渊泉城守将陆英及其党羽已被一网打尽,都督假司马沈偃已经控制局势,扼住了敦煌东北咽喉。这沈司马兵贵神速,不过一个月就与敦煌县长史宋钊里应外合,解了敦煌之围。然冥安县令苦苦支撑数月,兵尽粮绝,未能等到援军前来。冥安县令并城中将士全部战死,城中百姓被劫掠屠戮一空。如此西戎军便东西连成一线,阻隔了敦煌、渊泉及几个重镇都尉之间的联系。当然,那沈司马一战成名,原本持观望态度的重镇都尉也都愿同心协力,勇赴国难。而沈司马手下也果然有能人,竟能冲破封锁,传递消息,又时而深入敌境,刺探情报。甚至发生过一支负责窥探敌情的斥候,勇退西戎骑兵数百的奇事。如今局势便是如此,可谓犬牙交错,混沌不明。正因如此,我们今日赌局方能彰显诸君之洞明。请诸君放出眼光来,买半年之内胜负。买我朝胜的以白为筹码,买西戎胜的以黑为筹码。买定离手,输赢无悔!”
“且慢!”一个着儒衫的年轻人制止道:“在下初来宝地,也想赌两把。然因新来,消息闭塞,因此有两问请教先生。”
“既有疑虑,知无不言。”那赌肆主人扫视众人一圈,昂首道:“诸君放一万个心,我既敢在这方寸之间赌这最大的,就敢保证所有消息尽在掌握中。”
那儒生便道:“故渊泉守将陆英已死,但在下听闻他是陆家的嫡系子弟,不知此时陆家如何?”
那赌肆主人闻言,微微颔首,道:“你倒也不是全无见识,生怕陆家广有势力,里外勾结,与凉州都督为敌是吧?”
那儒生点了点头道:“正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起死回生,鱼死网破,其势亦不可小觑。”
那赌肆主人道:“你个外乡人想得周全,我也不妨尽情告知。这陆氏自去岁冬日就被凉州都督连根拔起了。据说那参军沈偃尽杀陆英及其党羽不过五日,昭武城与姑臧城就同时动手,清理了陆氏。此事甚密,就连当地的武威张掖太守并两城县令都全不知情。直到整个陆氏被一窝端了,众人才如梦初醒。我们这位新来的都督,真好手段!后来听说这邵都督还京述职,可是拿了陆氏里通外敌并武力反叛的确凿证据回去的,可谓铁证如山。陆氏三族株连,千余人牵连其中。通敌的大罪,十五岁以上男子尽皆弃市。就是还剩几个漏网之鱼,也是翻不了身的!”
“好快,真可谓疾如闪电!”儒生咂舌道:“不过五日时间,便是军情,从渊泉到昭武、姑臧,也未必能传递。何况是双方传递消息的同时还两处部署,动手灭了一个盘根错节的豪族。真是当机立断、铁血手腕!”
赌肆主人瞥了那儒生一眼,道:“动手那么快——哼,你以为呢?自然是早就证据确凿,运筹帷幄许久了。天罗地网早就暗中部署好了,所谓动手,不过就是收网罢了。”
“那更了不得!剪除一个如此规模的豪族,部署之繁复庞杂不亚于军事调动,竟然没泄露一点消息,不可谓不周密谨慎。”那儒生交口称赞,当即便道:“既如此,我买咱们凉州胜!”
那儒生说罢,丢下定金,将白色筹码握在手中。
此后众人纷纷出手,既有买黑,也又买白的。
剩下的赌肆,也有赌豪族之间谁家能夺某地的,也有赌某豪强家中子弟谁能承继家主之位的,还有一个在赌刺史府参军秦冲与连城匪盗之胜负的……
郭霁见了,眼界大开。她自然知道赌博投机自古有之,京中的豪门子弟更是什么都敢赌,什么筹码都敢下。赌巨资,赌宅院,赌美人,赌名马……出手之豪阔,赌注之大胆,岂是如此窄巷陋街中能够望其项背的?可是无论赌注下的多大,赌局不过就是投壶、樗蒲、掷骰那几样,再雅些的也就是黑白围棋、象棋,再豪些的也不过就是赌赛马、角斗等。
她虽是在室女,却也有所耳闻。总觉得京中贵家子弟已经赌的够花的了,然这等赌家国大势的,却是闻所未闻。
赌局之新,前所未有,郭霁只管目不暇接,浑忘了常乐说带她来此的目的是见一个人。直到那常乐上前为她指点,她才从一处阑珊灯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灯光氤氲中,有个客商装扮的锦衣男子,虽散散慢慢坐在胡凳上,也不改伟岸挺拔。此时那男子正瞧着她,笑容隐隐。
郭霁有些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却从那影影绰绰的身姿及气度上认了出来。她先是大为惊诧,尔后满心欢跃,想也不想便急急忙忙下车,险些绊倒在车辕下。
常乐见了,忙伸手扶住,笑道:“娘子慢些。就是欢喜,也该爱惜自己。你若摔了,我们郎君该怪我侍奉不周了。”
郭霁听了,顿觉不好意思,忙低了头整顿衣裳,正要款款徐行,端然迎上,可是那人已到了面前。
“许久不能奉见,娘子行此大礼,邵某实不敢当。”
郭霁抬头,正遇上邵璟似笑非笑的眼神。
邵璟从前也这样笑过,都是揶揄她行止可笑。她从前最不喜他这样的神情,常常会因此抹杀了心头感激。
然而物是人非,她重见他这样的笑容,却再没了半分羞恼。
这姑臧城,白日里只管着了春意,可夜晚却凉,然而此时,郭霁却只觉心头温暖,如和风荡漾。
郭霁正自欢喜,耳边却传来常乐的声音。
那声音在这嘈杂的街头超乎众声,又是尽在掌握的称心意满,又是皆入我彀中的洋洋志得。
“怎么样,小人不曾妄言吧?此处是个有趣的好去处吧?此人也是我们郎君的‘旧相识’,娘子故交吧?娘子见了也果然喜出望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