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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九 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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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冲听罢,大为羞惭,低头称是。

邵璟对秦冲的心志与才能了如指掌,凡其信服之事,自能竭力营谋,况其行事如风如雷,勇谋皆备。只是全局还需自己指点,方能豁然开朗。这时见他入耳入心,便放了心。

秦冲忽想起一事,又道:“适才我去付今日酒宴之费,那百尺楼主人决然不肯收。是不是过两日再送过去?”

日色苍苍,照见广野,更助秋情。邵璟顿马,回首薄日西山,只见一轮白日在山间做最后的停留,冷茫茫地注视人间大地。三人见了此情此景,心头各有所思,一时人人无话。

邵璟对此沉醉了好一会,方回身,继续催马上前,道:“罢了,便领了他的情。”

秦冲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忙跟上来,道:“这人虽是个商贾,却是姑臧李氏的人,与之利益深结,与武威郡长史李酉乃是至交。”

邵璟的脸背隐于斜照阴影中,实在看不出什么神色异动来,然这沉默里却又仿佛深藏着寂然不动的十万甲兵,令人觉得不可捉摸,而又怖惧顿生。

郭霁从前没见过这样的邵璟,今日始知原来他处事权衡时,竟是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之人。她瞧着他的脸,只觉陌生的很。

邵璟却忽然一笑,白日之光虽冷,却照的他满脸的明亮。这份明亮瞬间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重。

他语调轻松,仿若闲谈,道:“凉州豪强虽众,为首的却只有宣武陆氏、姑臧李氏、永固钱氏。陆氏嚣张跋扈,子弟多为不法,在张掖郡人神共愤,何况勾结外贼以自肥,便拿他扎个筏子罢。也让凉州豪族们看看不服管制,不遵朝廷法令的结果。永固钱氏虽名望不如陆、李两家,然暗中养士,更有自己的马场,且与汉阳大牧苑深有勾结,先不要动他。唯有这李酉是个有见识,有威望的可用之人。今日这百尺楼主人如此乖觉,便是替李家探路的。”

秦冲恍然大悟,郭霁也恍然大悟,顿时明白邵璟为何非要选在百尺楼请宴,其实也是故意给对方投石问路的机会罢了。

郭霁一眼瞥见马车角落里足足有半人高的精美食盒,忽然心中一动。

他们来时共有四辆马车,一辆最高大轩敞的为邵璟所乘,第二辆小巧精致的为她所乘。剩下的两辆,则用来载侍婢及出游所用的行李。

按说百尺楼主人不可能不知,却命人将食盒放在了郭霁的马车里,似乎是为了郭霁路上食用方便,如今想来却深为可疑。

郭霁于是悄悄打开了食盒的第二层,赫然竟是一整盒的珍珠美玉,衬着当心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那月明珠足有拳头大小,明晃晃的珠光耀在她的脸上,容光熠熠,助颜增色。就连天边那薄片似的白日,也被衬得黯淡无光。

她不死心,又去拉开了第三盒,却见其中乃是一盒镶珠嵌宝、精雕细镂的各色首饰。其中一对累丝金凤钗错金镂彩,栩栩如生,其工艺世上罕有其匹。而一支镶嵌各种宝石的金步摇,只怕有连城之价,余者珥钏钗环,无一不是精品。

郭霁出身大家,自幼所见不少。然郭氏虽亦有重宝,然教育家中子女,却重德行而轻金玉,何况她是未曾掌家的在室女,因此见了这等豪奢之物,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忍不住满心震惊,还要去拉开第三层。

车外的邵璟见了,却叹息道:“罢了,不必打开了。想不到一个小小凉州的酒家主人竟出手如此豪阔,令我们这些雍都来的也大开眼界。窥一斑而知全豹——如此推论,天下各郡之贿赂,不知何等惊人骇人。”

秦冲早惊得半日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冒出一句:“怪不得都督不愁军饷,原来如此!”

“就算如此,也只能应一时之急。若要真有财力平定凉州,还当改革这为私家谋利的屯田。”邵璟扫了他一眼,道:“今日不过是个试探,过了今夜,只怕你我的财路挡也挡不住。你跟着我,自然是他们重点攻克的紧要之人,切记不可贪求身外之物,不可因外物而迷失。登门之人,有所取,有所不取。收取之物,有所用,有所不用!若你因财物而坏了大事,我对你也绝不手软!”

秦冲是个有志向的,平素对邵璟之语奉如钦命圣旨,今见邵璟说的严厉,虽在马上,也躬身行揖礼,肃然称诺。

邵璟又瞧见郭霁询问的目光,便支开了秦冲,道:“你孤身流落凉州,无所依恃,这两个食盒中所藏之物,足够一户人家终生所用。你此后善加营谋,再不必为生计发愁。”

此时的邵璟言语温和,神情眷眷,了无适才的杀伐决断、深沉筹谋,全然换了一个人。

郭霁从前所见男子,绝无这样的人,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见他为自己打算,便推辞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因祸降身为奴,本不该蓄此珠玉珍宝,拿了这些,反而招引祸患。何况得都督怜悯,一切用度并无短缺,已然僭越。都督虽勇略超越世人,然初来乍到,而凉州缭乱,非但是用人之际,亦是亟需资财周转之时。都督以此而平定凉州,令河西清明,我便食糠咽菜,亦足快慰。”

邵璟听了,倒也不勉强,然到底坚持将那一盒首饰相赠,郭霁再三推拒而不得,只好作罢。

然她想起当日邵璟作晋州刺史时,被人弹劾收受贿赂之事,迟疑良久,方道:“从前在雍都时,也曾听闻一些都督为晋州刺史时的事,他们说……”

邵璟见郭霁欲言又止,便朗声笑道:“他们弹劾我收受晋州豪族贿赂对吗?”

郭霁见他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样子,便也坦然点头,道:“他们弹劾甚是汹汹,后来陛下亲自弹压才了事。然如今你来凉州,又不同于当日去晋州。”

邵璟转过脸来,目光如渊,落在郭霁脸上,饶有意味道:“有何不同?”

“你当初去晋州,乃因陛下最为信重。如今来凉州,我听说实因在富平时得罪了海西侯,因他的谗言才被疏远至此。如今海西侯恨都督唯恐不及,若无陛下信任,何以自处?”

邵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道:“你想得倒也周全,只是我若连这个都料理不了,哪能活到今日?”

郭霁见他这样笃定,便知他定有法子不涉险地,便只一笑,再不言语。

彼时她沦落为一个自身难保、依靠邵璟存身的官婢,日夜忧虑尚不及,哪有心思去探究邵璟如何保全令名。

然而数年之后,当她听人闲言碎语,说起邵璟当年任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时,悄悄进献给天子、太后及各宫贵人的宝物,皆是稀世珍宝时,方能领悟邵璟今日的镇定自若。

她是在数年之后,才想起,他有个身为县主能出入宫禁的母亲,有个身居列侯之位因急流勇退而令天子雅爱的父亲,还有几个能干的兄弟在朝中任要职,别的故旧亲友更是遍布朝廷……

况且,他早已将权力之巅的世情人心洞悉明见,运用起来更是了如指掌。

那时的她,才恍然大悟,百八十年钟鸣鼎食、虚名优养的郭家子弟,最缺的就是这个。

进城不久,薄暮渐起,姑臧城比不得雍都,只有一条繁华街市,却也因无宵禁之法,照旧沿续白日的喧嚣热闹。售买鬻卖、呼朋引伴之声如鼎沸蒸腾,毫无消退之兆。

他们一行人避开街市,沿着后巷疾行,不久刺史府近在眼前。

秦冲引着众府丁至刺史府侧门所属里巷,回马来告辞而去。

望着秦冲仅率两人,洒然而去,郭霁忽想起适才剿匪之事,便道:“以我这样的身份,本不该置喙都督的公事。然有一问,求教都督。”

邵璟听她说的一本正经,心中虽觉可笑,然脸上却也郑重,便点头令她说下去。

“适才都督说除首恶之外,皆可收为己用。我在屯田营时识得一人,曾策动民变成为匪首,后为官兵攻破,因西戎叛乱而入伍。不知可否助秦参军平盗匪?”

邵璟听罢,不禁刮目相看,便道:“既如此,你明日将其营号名姓告知秦冲,让他自行拣选。”

说着已到侧门前,邵郭二人皆弃马下车,趁暮徐行,只觉清秋冷淡。

有孤雁飞度夜空,发出萧萧长鸣。

郭霁仰望那暮光中渐行渐远的茕茕飞影,不觉其悲,反思其志。恍然间,只觉豁然开朗,与往日心境大不相同。

她不明白这一日同昨日之日有何不同,却分明感到,藏在内心深处、一直蒙昧未开的某一方洞天,自此打开。

她站在这洞天石扉陡然开启之际,其实也还没有看清,向她开启的到底是什么。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一旦放开襟抱,那么心之所往,自可别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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