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百尺楼时,已是斜阳在天。
邵璟酒足微酣,兴致极好。嫌乘轩车不够畅快,便弃车乘马,只是排场不改,照样鲜衣怒马、华盖相属,骑士塞道、弓刀耀目。
百尺楼主人自然早得了消息,然既闻这新任都督今日乃是私游,不愿见外人,又听闻包下酒楼的两层,便知趣的不去靠近。直到听说邵璟一行人即将离去时,立时得了消息,前来送别。
临别之际又命酒人保奉上两个上下五层的朱漆雕花食盒,然那主人极机灵,倒不说是奉与邵璟,只说奉赠于刺史所带的娘子。且特意露出最上一层盒中之物——果真是一些精致果点。
那些果品点食既有深秋之所有的莲藕,酱菜等,亦有境内域外所产四季百物。也不知他用了何法,竟能保存至今,其鲜明洁净不下于应季现采。此外,更有身毒国的茧丝糖、川蜀的橘酱等名贵饮食。郭霁只撇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自然不肯收。
那百尺楼的主人一面说着“微薄饮食,愿奉娘子一哂。此去城中,亦有几里路,娘子车马劳顿,路上解乏”等语,一面早瞧见邵璟只负手立在车前,笑而不语,便知道邵璟是不反对的。于是哪里理会郭霁的意思,忙向手下酒人保使个眼色,顿时便将食盒送到郭霁所乘的小车上。
郭霁便瞧向邵璟,然他却似视而不见,只等着主人上前,双方行罢拜别礼,便带着郭霁等人扬长而去。
又行了一里地,那沈偃上前说在城外尚有事务,今日不入城,便来告辞。
邵璟知道他大概是要暗中布置访查各郡的精锐士卒,也不拦他,只是临别之际又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
郭霁见此,便下上车以待出发,不久便见沈偃频频点头,然后与邵璟告别。临了又到了郭霁车前拜别。
郭霁也在车上跽坐,行了拜别礼。
“郭娘子可识得一个田姓女子?”沈偃便问。
郭霁想起一路上多有照拂的田采来,便道:“我从庆阳一路行来,几度生死。曾得以为田姓阿姊多番相助,才得以保全。只是此事未曾与人道起,沈参军如何得知?”
沈偃笑道:“仆今日出门时,遇见个小娘子,自陈与娘子之情。仆虽听了知非虚言,却也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教娘子。”
郭霁听了,暗自沉吟。她本就猜着是田采自己找上门去的,如今闻沈偃之语,便确知是田采来寻她。她虽自遇田采以来,便知此女主动结交,总有所图。然毕竟共历生死,亦有情分在。
如今她得邵璟照料,饮食起居不下世家女,可田采尚在屯田营中受苦。何况这田采身为官婢,能够出营来寻她,必然是下了大功夫的。如此想来,于心不忍。可是若要因此而求邵璟,到底不妥。
沈偃一眼便看破了她的为难,便上前一步,低声道:“郭娘子且放宽心,田娘子的事,沈某自然妥善安排。”
“不可!”郭霁大为吃惊,声音不由高了些许,然日暮寂静,这样便引得邵璟遥看过来,她不由又压低声音道:“田娘子的事不可劳动参军,我自会料理。”
沈偃却笑道:“就这样说定了,就当我偿还了此前欠郭娘子的。”
说罢也不等郭霁回话,便即打马而去。
郭霁待要拒绝,却已来不及了,只能挺身望沈偃而叹。
邵璟早看出二人大概有什么事,便上前问道:“沈参军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郭霁迟疑了一下,便将前因后果告知邵璟。
邵璟笑道:“我道是什么事呢。你该早告诉我的。不过让沈偃去做也没什么,除了你那次,他色令智昏,差点误了你。别的时候都极稳妥,不会亏待你那友人的。”
郭霁忙道:“我自然不是怕他行事不妥……只是如今借着都督的威信,僭越享受,已是心不自安。何况如今还要牵扯上别的人。”
邵璟听了,一面安抚郭霁,令她心安。一面却暗自唏嘘,想这郭霁当日安然处京中贵女中,何等尊贵。如今却寄人篱下,惕惕怵怵。
他瞧着昔日我行我素,如今却谨小慎微的郭霁,心中不禁怜惜,正见晚风吹来,凉意习习。侍女从后面车上捧来御凉的斗篷,他便亲自拿了,催马靠近落地车窗,披在郭霁身上。
郭霁不禁身上一凛,瞬间便红了脸,正诧异间,却又见邵璟安之若素,似乎并无别意,这才退了羞怯之意。比之自己的小儿女气,邵璟是何等光明磊落,于是敬佩仰慕之心顿生。
邵璟似乎并未察觉郭霁的微妙心思,仍笑着开解道:“沈参军既怀羞愧,又闻娘子乃是郭律之妹,自然巴不得效劳,你拒绝于他,太不近人情。”
邵璟的戏谑,郭霁听了也只好为之一笑,并不点破,心中却知沈偃虽敬佩感激郭律,然人走茶凉,自然还是冲着邵璟。
此时秦冲却骑马赶了上来,瞧着适才沈偃一行人乘马离去留下的滚滚烟尘,若有所思道:“都督就这样将一千精锐白白送与沈偃了?”
邵璟瞧着斜日照耀、光晕氤氲的荒野,叹道:“你不给他好处,他凭什么放下顾忌,不惜得罪各郡,心无旁骛的选兵,不遗余力地操练,不顾生死的拼杀?他一个会稽人,为什么背弃故土,在凉州沉沦下僚多年?他想要的是什么,你还不清楚?除了货真价实的功名利禄和兵马部曲,别的他都不会动心。”
秦冲不得不服气,只好说道:“我自然不敢质疑都督的安排,只是如今我们也是用人之际。分出那一千人,只恐……”
邵璟不由笑了,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沈偃有勇有谋,且与凉州豪强积怨已久。对付凉州这些把持军政的豪强,如今还有谁比他更合适?何况,我们只付出了一千人,就得到了一个敢于拼命的勇将,敢于进攻豪强的先锋,为我们练兵的绝佳教习,一个打开敦煌局面的转机……何乐而不为呢?”
秦冲听了,转忧为喜,又道:“都督是个好猎手,一箭数雕。只不知这沈偃果真有能力退五万戎兵?可别辜负了都督一番心意。”
邵璟瞧了他一眼,笑道:“西戎积多年之力,来势汹汹,仅凭沈偃自然不能。但他恐怕是既熟知凉州之情、又有勇气决心收拾敦煌乱局的人。况诚如我敦煌之沦陷,非仅因敌侵扰,乃在于人事牵扯。难道他西戎,仅止右部不成?这几日你暗访选几个勇武之士、亡命之徒,抑或舌辩之材,我自有用处。”
秦冲大概猜到了邵璟的意图,也不再问,又道:“今日来时,都督说要剿匪盗,然如今我们手中只有那数百人,难道都带了去剿匪?都督手中难道不要留几个傍身?”
邵璟笑道:“你小子够黑的呀,就五百人,堪堪镇得住这姑臧城。你带了去,我还有可用之人?届时姑臧城里的各方势力还不躁动滋事?”
秦冲摸不着头脑,赔笑着试探道:“难道都督要让我一人深入虎穴?”
邵璟一巴掌拍在秦冲额头上,道:“蠢货!人家沈偃会去抽调人,你就不会去招募勇士吗?这可是素来出颈卒的凉州!”
秦冲顿时会意,既然得了“招募勇士”的承诺,顿时心花怒放,先是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然后又凑上来,道:“招募勇士可是要花费不少的,都督刚许了沈偃粮草,难道手头还宽裕?”
邵璟又笑又气,道:“你们不是要人,就是要粮草财物,一个个算盘打得比市侩还精!放心,我既许了你,自然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的。不过你别得意的太早,我们带来的人,我只给你五十人,你再去自行招募勇士三百,然后以这五十人为伍长、什长,尽快操练成一支精兵劲旅。一月之内,必须要一次大捷。否则我给你多少,你都一个也不许少的给我吐回来。”
秦冲一听只给他三百来人,顿时急了眼,道:“都督太也小气,堂堂一个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就给这几个人?而且还要一个月内就操练成精兵劲旅!还要大捷!这实在强人所难!这剿匪的功名我不要了,都督另请高明吧。”
邵璟见秦冲跳着脚,一副要撂挑子不干的样子,不由笑了,道:“要不怎么说你蠢呢?”
说他蠢,秦冲自然不认,立刻反驳道:“都督说的好轻巧!不然给都督三百人,都督去拿下全凉的匪盗吧!到那时,我秦冲才五体投地呢!”
“罢罢罢!”邵璟笑着摇头道:“我不要你这怂小子的五体投地。”
秦冲哪里听得一个“怂”字,嚷嚷道:“都督说我蠢,我虽不服气,然比之都督的高瞻远瞩,也无话可说。唯有这个‘怂’字,实不敢当!”
邵璟早料定他会急,便不徐不疾道:“沈偃何以敢拿三千五百人抗击五万西戎军?”
秦冲一听,气焰立刻降了下来,然嘴上依旧嘟囔道:“他虽手中只有三千五百人,可是敦煌郡亦各有守军,他可以以三千驱动整个敦煌郡军民抗击西戎。何况敦煌六县皆为城镇,一些险要处又有军镇邑垒,皆是可以凭借的力量。我手中区区三百余人,然全凉境内贼匪却至少两万人,且我在明,他们在暗,又无城池可以凭借。三百余人,实在连叫个阵都不够声势的!”
邵璟却点点头,道:“你对沈偃分析的倒也不无道理,然你可能忘了,全凉匪盗便有几万,然皆各自为战。五万精锐西戎骑兵,尚有可以依靠形势战胜之法。你难道就没有可以借用的形势?我们的居延属国和张掖属国都有外族义从军,难道匪盗之中就没有可以分化的形势?”
秦冲茅塞顿开,一拍大腿,道:“听君一席话,令人七窍通达!我明白了,今夜便回去详细策划,明日便将细则上报都督。”
邵璟叹了口气,道:“你要牢记,凡有人处,便有利益纷争,便有各有所图!若有足兵强将,要想杀贼灭贼,固然痛快。然若手中无所优势,亦可分而划之、离而间之,借贼之兵,因敌之粮,以盗制盗!我此前令你务必将匪首并与其勾结之人悉数揪出,但除此之外,能用的人,能借的力,皆可予以生路,加以笼络。还有,凉州盗贼形势复杂,你不可盲目出兵,定要寻访熟知贼情之人,引为向导,用为谋士。凉州百姓痛恨盗匪,比之敦煌军民痛恨戎贼,丝毫不输。假以时日,智取勇战,你那三百余人便如滚雪球般倍增。如此局面,一点不比沈偃差,你却如此退缩,难道不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