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竟一点也没透露?”郭霁虽然瞧不上郭腾,却始终觉得他是郭家人,竟没想到此人无情至斯。
邵璟却摇摇头,道:“阿兕,你这样想,还是儿女情长了。如果郭腾传递消息,于你家有何裨益?”
非但没有裨益,只怕连他自己也搭在里面。郭霁自然明白,道:“我只是想不到,我父亲与叔父为世人所重,家中兄弟又称‘一门芝兰’,而我从兄郭朗为了保全家族,宁死不附叛乱……竟然赶不上一个郭腾。难道……从前都错了?”
邵璟却亲自来到她的酒案前,为她斟了一杯酒,道:“阿兕,你还是不明白。郭腾之所以能留下,不是因为他的对与错,也不是因为他德能胜人,而恰恰是因他懂得在人前不堪。”
郭霁满心不解,呆呆从邵璟手中接过酒杯,却全然忘了饮酒。
见郭霁默然,邵璟便起身归席,举杯相劝,道:“阿兕,饮了此酒,你我就下山去。从此后擅自爱惜,珍重保全。”
二人饮了酒,邵璟便即起身下山,谁知郭霁却依旧在席上垂首呆坐,不肯动身。
“阿兕?”邵璟温言提醒道。
郭霁似乎听懂了邵璟的意思,倒也起身了。可是邵璟都走出数步,回首却见郭霁犹自立在案前不动,便知她定然有未解之惑,挥之不去。
“你是不是尚有疑惑?”虽是问话,其实已经是肯定了。
他知道无法就这样糊弄着离开,只得又与她各自归席,静待不知将引向何方的问与答。
郭霁甫入席便道:“都督适才有言,郭腾因不堪而保全。那么我家获罪,果真只因悖逆庶人吗?”
邵璟不禁侧目,沉默片刻,道:“不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悖逆庶人,我家实在没有反迹。就是那少府流出的箭镞弓弩,并不足以证实定是我父亲所为。”
“不只是兵器,还有从东宫搜出了天子服饰仪仗,这都是少府所司。”邵璟补充道:“全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证。”
“可是阿兄——我父亲在幽州、辽东多年,少府的事早已是多年虚领。”郭霁眼圈都红了,一字一顿道:“朝廷若细细推敲……”
“阿兕!”邵璟断然喝止。
可就是这一声喝止,令郭霁捕捉到了邵璟的意思,如此反而笃定了心中猜想,她控制不住似的挤出一抹笑容,只是这笑中却满挂悲伤,道:“所以,想我郭氏一族与其说倾覆于叛乱株连,不如说是覆灭于百八十余载的世家大族。”
邵璟见她已经说穿,思忖许久,到底无话可说。
郭霁却还不肯罢休,她离了席,走到邵璟面前,就在他的食案前跽坐下来,与他相对而言:“可是我不明白,如果是因为要削弱大族,为什么公孙家好好的,还被重用了。就连萧家的人,萧良娣为悖逆庶人生下一子,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牵连?”
邵璟举杯而待,仿佛要等着郭霁不再执着,然而却见她咄咄不弃,方沉声道:“人生不过匆匆一过客,你非要这样穷根究底吗?”
郭霁笑着摇摇头,眼泪便落下来,道:“邵家阿兄,就是因为人生不过一过客,才不能一世糊涂。”
邵璟却转了话题,叹道:“阿兕,你我既都在这凉州重逢,也算是他乡故知。此后,自有我护着你,你不必再日夜担忧。”
郭霁垂首,问道:“阿兄笃定能安排一切?”
邵璟道:“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你先忍耐几年,等过了风头,此后若逢大赦,我自然想办法将你弄在名单上,届时还你良家之身。你还年幼,再等几年也还可从容嫁人。我好好替你谋划,定教你称心如意。”
郭霁默默等着邵璟将话说完,然后缓缓向他再拜,方道:“多谢阿兄为我计之深远。可是阿兄难道忘了吗?一旦大难来临,我的姊姊们都被夫家给休弃了。”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邵璟看着她的脸,努力柔和了声音道:“我与你兄长郭律……”
“我知道阿兄与我兄长是生死之交,定然不会弃我于不顾。阿兄如何待我,我怎会不知?”郭霁目光灼灼,直视着邵璟的眼睛,道:“我怀疑的从不是阿兄待我的心意,而是……阿兄是不是从没想过,权柄利禄织成网,阿兄亦是网中人!”
邵璟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被一个小女子说中了处境。而且还是这样的言之凿凿,一针见血、不留余地。
他终于被逼上了南墙,霍然起身,道:“阿兕,既然你要知道,我不妨告诉你,可你也要承受得住才行!”
“愿闻阿兄教诲!”郭霁毫不气怯。
邵璟却伸手将郭霁拉起,请回她的席上。然后他跽坐在自己的席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连饮了十数杯,方放下酒杯。
他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转过脸来面对郭霁,道:“阿兕,你还记得去岁春日一个雨天,你到宫门外找我,有一件密事要告诉我吗?”
郭霁一惊,心海翻涌,仿佛有一股洪流滚滚而来,就要冲开疑惑的堤坝,唤醒沉睡已久的答案,然而那洪流却又止步于那真相的堤坝前,令人混沌沉闷。
“自然记得,那是关于……”
因为事关邵璟从前的妻子以及悖逆庶人之间不可告人之秘,她顿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看向邵璟。
邵璟瞧着她的样子,猝然一笑,但那笑容却又在一瞬间倏忽而逝,道:“其实那时候我早已接受诏命,前去桑林别院……只是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
郭霁的心猛地收紧,忽然想起那日滞留宫中的邵璟和他脸上的鞭痕。
随即又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心中忽然闪现却又稍纵即逝的一丝疑惑:她的婢女说守门的阿良要给五公子留门。可是她的五阿兄如果不是到东宫值宿的话,是从不会夜不归家的。
许多前尘连成一线,事实呼之欲出。
“难道……那人……是我五兄长?”
邵璟点点头,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道:“你猜的没错。只是我虽然去晚了,却还是见到了尚未来得及处理掉的尸体。”
“尸体?”郭霁惊呼出声:“谁的尸体?”
可等到话已冲口而出,她才猛然醒悟,不该问出口的。她抬眼去看邵璟,却见邵璟似笑非笑地瞧过来,并没有如她想象中的失态。
她心虚地低下头,却听邵璟声音凉冷,穿空而来:“她死了,我不知是你兄长亲自下的手,还是她因你兄长的进言自戕而死。我看着她的颈项血流如注,浸泡了衣衫。我没有去追你兄长,任由他带走了那个幼龄孩童。不管怎么说,你兄长替我做了我本该做的事。”
幼龄孩童——郭霁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
那年夏日,她正与父亲在书房闲话,忽然从兄郭朗失魂落魄地闯进来,惊慌失措地说出“小公子不见了”的话。
郭朗一向玉树临风,举止倜傥,那日的惊惶落魄是郭霁从未见过的。
而她的父亲在闻言后,也是从未有过的失态,颓然说“郭氏休矣”,不久便花白了头,塌了挺拔的身躯。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郭霁只觉得心神碎了一地,整个人都散了。
邵璟却举着手中杯酒,露出一个无法言说的笑容,然后手腕倾斜,那酒便淅沥沥洒在尘埃与衰草中,仿佛是在祭奠什么。
“我虽当日放走了你兄长,却不得不另寻了机会夺回那个无辜孩童。”邵璟目光冷淡无情,却又仿佛无比疲倦地道:“我选了个你兄长不在的日子,将所有人都灭了口。”
郭霁听了,只觉得浑身上下由内而外地发冷,她努力了很久,才艰难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邵璟冷笑:“难道要留下活口让他们指认你兄长吗?他是郭律的从弟!”
郭霁虽见过血火之战,虽经历过生死恐惧,虽饱经饥馁欺侮,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波谲云诡、密雨惊风的真实内幕。她呆呆看着邵璟,心情无法言说。
邵璟却已经全然如常了,道:“阿兕,其实这样也已于事无补,陛下早就知道是你兄长所为。如果不是我事后应对机变,只怕连我也赔进去了。”
“你是不是明白了为什么家中出过太子妃和太子傅的公孙家未曾受牵连?公孙家早在太子妃薨逝的时候,就已经与东宫分道扬镳,公孙良娣就是稳住悖逆庶人的一枚棋子。至于萧家,不仅在叛乱当日全力与叛军血战,死伤了数名嫡系子弟,事后更是亲手将逃回母家的萧孺人勒死后连同刚出生的婴孩一同献到了天子面前。”
“而你郭氏呢?虽然令尊当日奉驾于行宫,可是别人呢?你家那几个兄弟,除了郭朗当机立断外,其余子弟全部作壁上观,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郭氏冤吗?”邵璟目光袭掠过郭霁煞白的面容,索性说个彻底:“你可知道与东宫素无瓜葛的射声营校尉,只因在悖逆庶人拉他入局时,仅仅关了营门拒绝而未曾立时反击就被满门抄斩!你可知司徒长史并未参与叛乱而仅仅因为是已废司徒王昶的副手,就被牵连诛杀,家破人亡!你可知悖逆庶人走投无路时,打着‘天子已被贼人所弑,叛贼已入雍都’的旗号,欺骗煽动太学生,并放出狱中刑徒随自己入了叛乱队伍,这些人就糊里糊涂送了命!而太学生远在各郡国的父母亲族又何其无辜,莫名其妙被连根拔起,断送了数代人的不懈累积?”
“阿兕,权力所及之处,犹如烈火,稍微不慎就会引火上身,粉身碎骨。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是非判然,对错分明。”邵璟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道:“你觉得郭氏冤枉,可是天子又何尝不怒?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君臣父子——哪里容得分毫二心?你郭氏既奉天子,又事东宫,觉得为难是吗?可是上了这条船的人,哪个不是夹缝里求生?谁不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唯恐打个盹、眨个眼的功夫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无边波涛吞噬?”
“阿兄……”郭霁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唯有泪如覆水难收似的,涟涟不断。
邵璟叹了口气,递过来一条巾帕,看着她拭去泪水,轻声问道:“阿兕,你如今大可以重新抉择。如果愿做个自在随心的女子,我自会为你安排。可是如果你选择背负郭氏一族的荣辱,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东山再起或一败涂地都有可能。你如果定要如此,就收起眼泪,做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随我一同去百尺楼,到世人的眼底讨生活。”
郭霁听罢,心中一片茫然。此时她眼中无泪,便看清了那个巾帕,正是之前她递与邵璟擦汗的那一条。
她瞧着那揉皱了、展不平的巾帕,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