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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六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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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冲去后,邵璟又携了郭霁沿蜿蜒盘旋的山路层层登高,向东回望,俯瞰姑臧城内熙熙攘攘;向西矫首,旁瞻长流小邑红尘烟火;登临送目,远眺群山苍黄连绵无绝。

城邑之内,人群聚居形成的市井,洒落黄沙之间如同碎珠,人们歌哭于之,生息于之。人生代代,永无穷尽,生死革谢,无情逝水。无数的人,无穷的繁息,凝聚成一方火热人间。

城邑之外,不过一道城墙,便是包容了纭纭黔首的辽阔戈壁。黄沙在此聚合,长风在此浩荡。那是怎样一个凛冽、贫瘠,而又万万年不改的的孤独之域。凡目光与脚步所到之处,千里万里,寥无人烟。唯有平沙如海、群山莽苍。你看她沉默如睡,却又觉得她比漫无际涯的沧海还要波澜壮阔。

就这样一面是有限的人生百态,一面是无限的天地荒凉——这是造物主用了怎样的鬼斧神工,营建了如此一个浑厚交融的大观——直看的郭霁没来由的衷肠涌动,热泪盈眶。

云在头顶变幻,风在耳边呼啸,衰草在脚下起伏,两个人便这样站在高岗之上,伫立冥想,久久无语。

当此情景就连邵璟这样不妄动情的勇略将帅也按捺不住油然而生的思绪慷慨,他为陡然而生的情怀激荡,不禁拔剑起舞,迎风啸咏:

时维三秋,登高览阅。

怀山襄陵,洪波兼阙。

天地为炉,造化日月。

山河恒久,星汉光灼。

肃肃猛士,征伐不辍。

捐躯誓死,干戈荡却。

功成得意,怨慕忽作。

横槊长歌,忧心惙惙。

古今人世,往来代谢。

沧海桑田,蜉蝣忧乐。

且歌且舞,平素都雅的邵家二郎竟也有这般纵情徜徉,肆意自由,仿佛回到了那狂妄少年时。

渐渐地,歌咏止声,余韵消散;舞剑未息,清影纵横。

云卷云舒,变幻无穷,邵璟手中长剑,灵动莫测,寒光四射。只见他腾踏起越,转闪飞猱,沉如渊,峙如峰,徐如林,疾如风。时而有侵掠如火之烈,时而有圆转如水之静,时而有厚土高山之默,又有雷霆乍惊之威……

山岩苍黑,不见树木,触目荒草遍地。鸟兽无迹,阒无人声,弥望千山万径。整个高岗之上唯有呼呼风声与邵璟踩踏枯草的飒簌响声相唱相和,落在尘世遗忘的寂寥地,落在闹市之外的清净地。

郭霁悄立在侧,衷心如醉,一时间尽忘身外事。

直到邵璟猛地踏足而立,收剑入鞘,终了干脆,顿形利落,天地才终又回归现世。

如此结束无痕,戛然而止,诚如开始的突如其来——若不是他脸上隐隐透出的细密汗珠,仿佛适才的长歌奋舞从未存在。

然而郭霁却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见了邵璟要挥起衣袖擦拭汗渍,这才如梦初醒般,一眼瞧见他汗水涔涔而下,不由自主地从袖袋中抽出巾帕,递了过去。

只是此举本是因邵璟歌咏慷慨、舞剑英姿所感发,不由自主的激荡之举,并未经过思索,因而当巾帕送到他面前时,她却猛然醒悟深觉不妥。然而再要拿回,却又似更着行迹。她的手便讪讪地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虽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邵璟却顿时看懂了她的心思,他似不着意地随手扯过她手中举着的巾帕,擦了擦汗,道一声:“好痛快!许久不曾这样快意了。这凉州的烂摊子实在拘束人的紧,今日才得尽兴。”

因他这一番举动,郭霁顿解了适才唐突的尴尬,赞道:“沧海桑田,蜉蝣忧乐——都督之歌,自有深意。我虽不懂,亦觉隽永。然将军舞剑,委实豪迈。宝剑锋利,出神入化。天地英雄气,尽在都督的龙渊、万仞之中。”

龙渊、万仞,皆是传世名剑。邵璟所持,虽亦贵重,却未有如此荣名。郭霁借此似赞邵璟之剑,实则赞人。

邵璟听了,却只微微一笑,转身向山间一招手,停在山腰随时待命的府丁便立时派了二人上来听候。

那私人府丁虽非正规士卒,然看着身手矫捷,若论战力,只怕犹在寻常军士之上。

郭霁冷眼旁观,见区区防身护卫的府丁都如此法令严明,由此便知邵璟素日操演部曲是何等情形。

她便想起前年暮春,同梁武夜会于桑林之野。其时孟良亦在,谈及邵璟治军严谨,颇有虎狼之法,赏罚严明,极有威严。然赏赐军功却毫不吝惜,因此手下将士,同仇敌忾,人人争先乐用。

想到此处,她不禁瞧着眼前的邵璟——她自孩童起便听各路人物对此君那些形同传奇的评判断言,无论是“帅才之首,豪杰无双”“勇悍当世,天子腹心”,还是“风云变化,从龙从云”,种种如雷贯耳的名头,从前这些只令她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遥远的传奇人物。若不是因近日得他照顾,情谊深厚,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血肉之躯同传言中的一时英杰看做同一人。

那边邵璟却早已吩咐府丁备酒来,回头却见郭霁目光直落在自己身上,毫不收敛,然观其神情,却又仿佛心在别处,似有所思。

这样一来,就连邵璟也不知她心思何在,便道:“秋日寒凉,适才赛马、登山,又出了一身汗,饮些暖酒发散发散。”

听到邵璟说话,郭霁才从沉思深味中回了神,亦笑道:“都督想得周到,那我便等着这酒来,借都督的酒来谢都督美意。”

听郭霁言谈清脆俏皮,话语迂回绕口,邵璟便笑道:“今日得娘子赏脸同游,原是幸事,何谈相谢?”

郭霁却收了笑,敛祍向邵璟下拜,道:“一谢都督屈尊枉驾陪我消散,还特意让我赢了赛马;二谢都督迎风舞剑,令我大开眼界。今日始知,从前所观,不过徒有其形。唯都督之剑,意气雄壮,尽得精髓。”

邵璟虽身在仕途,然出身贵重,性情特异,素来不理会虚言客套。今日得她赞誉,并不似平日反感,便也略还礼,陪着她虚与委蛇道:“娘子谬赞,这不过是抒发胸中块垒的私情玩意,非经略世事的洋洋大观,无甚可观。至于赛马,郭娘子既摒弃竞技游戏之表,得骑乘真意,赢的实至名归,何必谢我。”

“当日都督教我曰,“身法尚可,性子须磨”。”郭霁提及当日与永安县主赛马时邵璟的暗中提醒,不禁笑容醇厚烂漫,道:“我虽在赛马上略有精进,乃因从前得都督指点。今日所谓侥幸取胜,实为都督有意所致。我虽不敏,却不至于狂悖至此,都督百战武略,而妾不过雕虫小技,几斤几两还有几分自知。”

邵璟见她有趣,也自笑了。

二人不过几句话功夫,早有两名府丁抬了酒樽与风炉快步登上冈峦之巅,摆下酒案,铺设坐席,引酒入壶,烧火煮酒……片刻间便将滚热的酒浆分宾主摆在酒案上。完事之后,得了邵璟示下,也不做停留,又飞奔着向半山腰而去。

邵璟遂延请郭霁入席,二人便就着这风轻云淡、霜融露白,相与浅斟细饮,亦别有趣味。

“都督既在百尺楼设宴,又何须另外酌酒于此,岂不费事?”

邵璟并不拘礼,自依礼与郭霁对饮三巡后,便自斟自饮,并不似寻常那样向郭霁劝酒。今闻郭霁此言,便侃侃道:“以天地山岳为席,以飒爽秋风为佐,兴之所至,尽兴而为。若到百尺楼哪得如此气象?又哪得如此自在不拘?娘子从前既能避了众人,终日独游,难道不是为了自得其乐?”

郭霁闻言,这才知道她从前所为,自谓隐秘,其实早为人所察。非但梁武知道,顾绘素知道,梁略知道,就连邵璟也知道,甚至于雍都贵女中亦有人有所察觉。

只不过因她是郭氏贵女,只要不太过分,有些小小嗜好,也为世所容而已。

如今邵璟竟拿她从前所为来作比,许多事情这才恍然露出本来面目。只是这令她难免想起从前旧事,便饮下杯酒,悲从中来。

邵璟亦自知所言引发郭霁悲酸,便由着她自饮自思,并不相扰。

其时已过巳时,山下喧嚣热闹,而山上却空疏寂静。两处相隔不过数里,却各成天地。而就是这自成的一方安静天地,尽够郭霁任情浮想,痛定思痛。

“我如今已身为官婢,微贱至及,得蒙都督不弃,称一声‘阿兄’……”郭霁一面举杯,一面话就说不下去了。

“阿兕,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是你的‘阿兄’。”邵璟顿了一顿,方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直接说。”

郭霁泪眼氤氲,环视四野,却见四野茫茫,空无一人,心中始知邵璟之所以带自己来这里,之所以令护卫府丁都等在半山腰,其实是早料到自己有话想说。

她收了泪,仰面看向邵璟,道:“我自去岁至今,与家人不通消息。虽则庆阳一别,阿兄曾将家中情状明确相告。然此后阿兄还京,或可再获详情。阿兄若知,请实言告我。”

邵璟听了,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又斟满一杯,尽数饮下,方长叹一声道:“你的两个族兄当日脱身北逃,一个被羌人拦截,以囚车载归,于京中东市斩首示众。另一个至今下落不明。你家中已嫁的姊妹,大抵被夫家休弃,未能逃过流放之刑。郭九郎当时尚在渭北,天子派遣左京辅都尉前往捕系——左京辅都尉是海西侯的人,知道九郎年未满十五,便打算在押赴还京的路上暗中下手。所幸当时郎中令梁略亦在渭北,他们未敢动手,这才留了一条性命,流放蜀中。整个郭氏一族,唯有你从兄郭腾与五娘子未被牵连。别的我便不知详情了。”

郭霁沉思良久,忽道:“郭腾是因我阿叔故日的功劳才得脱身的吗?还是因为我五姊姊是梁家人?”

郭霁口中的故日功劳,当然不是指攻城野战之功,而是郭誉当日从龙诛卫之劳。邵璟自然听得懂,因此良久不言。

“想必其中牵扯甚深,阿兄不便相告,既如此……”

“阿兕,陛下虽对故日从龙之臣百般优容,可还不至于大局上没了法则。梁略再顾念你家五娘子,也只可以从中稍作周全,大事却没有他掺和的份。”邵璟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见了郭霁尚未全悟的样子,又道:“令尊是少府,虽然这些年被剥夺了实权,却曾经受天子特诏监造过弓弩箭羽,而‘少府署’字样的弓弩也确有其事。你从兄郭朗是东宫率更令,无论如何都是太子腹心。而你从兄郭腾只是个郎官,是唯一有机会不被攀扯上的。”

“都督的意思是……有人不想牵连郭腾?”

邵璟点点头:“若非如此,你家旁支里身无要职的兄弟大有人在,为何只有郭腾独善其身?”

“是谁要救郭腾?”

邵璟一瞥,目光落在郭霁脸上,笑了一笑,道:“想放过郭腾的人或许不止一人,但能决定生死的,却只有一人。其实郭腾虽不及乃父,却并不糊涂。”

他们一向瞧不上的不肖逆子郭腾,居然能得人相救。而亲手倾覆郭氏一族的那个至尊之人,竟然愿意对郭腾网开一面。

郭霁闻言惊诧不已,她自幼便听说郭腾的种种顽劣不堪,诸如结交不肖子弟、花天酒地、贪财争利、行为不法、目无尊长、疏远兄弟、亲近小人……从未听过一句有关她这从兄上得台面之处。今日竟得闻有人说起她这从兄“并不糊涂”——而且这个人还是她一向敬重的邵璟,这令她内心颠倒,难以适从。

见郭霁错愕懵懂,邵璟道:“郭腾是行事荒唐,却始终未曾得罪任何权要。他贪婪渔利,却拿所获之利结交天子近臣。他看似没有愚钝,却知道想尽办法在天子面前乞求怜惜。其实风雨将至时,郭腾也在宫中宿卫,他必然已获知你家大难临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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