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紧要时,为了尊刺史之威严,天子也会派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职兼领州刺史,以免地方上的两千石太守们难以管制。如今天子特意拔擢邵璟为两千石的都督凉州诸军事,正是为了改变凉州内忧外患却各自为战的局面。
因此无论怎么说,刺史手下三四百石的长史、主簿、参军、督邮等,往往掌握实权。
秦冲因为邵璟的缘故,待郭霁礼敬有加,可郭霁却不能以官婢之身白白承受过分之礼。
于是郭霁开了窗后,便移过身子,正面朝向秦冲,因在车中无法站立行礼,便跽坐车内,举手加额,两次参拜,行了正经揖礼。
秦冲见此,便也在马上还礼。他见郭霁虽经风霜,身处流离,却从容端雅,不禁多看了几眼。果见此女非但容貌风骨绝不寻常,而嫻静淑慎亦迥异众人。他这样悄眼打量她,不知为何却想起适才谑笑时言及凉州豪强对于邵璟与郭霁二人的误解,心中蓦的一动。
郭霁虽端然垂视,却也察觉到秦冲悄然投来的目光——她与秦冲并非初次相见,不知为何他竟如此打量,不禁又是疑惑,又是羞怯。
然她脸上自不肯带出心思来,只面带笑容,道:“适才参军提到‘都督’二字,可是邵刺史果真高升了?”
秦冲亦觉自己失礼,见她又问,正好借此揭过适才唐突,便笑道:“正是,昨日刚接的旨意。”
邵璟被拜为凉州都督一事,郭霁其实已听婢女们提起过,然秦冲却以为她身居偏院,消息闭塞,也不疑有他。
“原来如此,怪道一路上要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秦冲听出她话中似有深深感慨,又似有隐隐讥刺,又似有几分调侃,再去观此女含而不露的从容神态,这才深叹到底是世家贵女,仪态犹来不同人。
这秦冲正出神,不觉后脖颈子挨了一掌。自晓事起,素来只有他动手教训人的,还没被人教训过,刹那间心中又惊又恼,顿时腾起一团火来。他目眦尽裂,本能地猛转头来,却见身后站着的竟是邵璟——也不知是何时已换了高头骏马到了他身后,见他呆头呆脑地瞧着郭霁不放,便随手敲打敲打。
秦冲见是邵璟,满脸的恼恨顿时化作一番灿然无邪的笑容,令冷眼旁观的郭霁百般感叹,原来这样强横的人,也不是见了谁都强横的。世人仰慕强者,一如豺狼见了虎兕也乖顺如羊。
邵璟却不再搭理秦冲,向郭霁微微一扬下颌,道:“出来选匹马,我同你快意驰骋一番。”
郭霁自蒙不幸以来,变得谨慎许多,然见邵璟兴致好,也不忍扫兴,当即起身下车。见骑奴早牵着五六匹良马等在路旁草野上,郭霁上前细细挑选,观马首,看毛色,察腿蹄,拍臀背,抚胸腹,摸骨骼……一匹匹过眼过手,选马的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泥带水,片刻便选好了一匹毛色油亮的西域红马。
邵璟在旁瞧着,不禁面露赞赏,道:“阿兕这选马的功夫长进不少嘛。”
邵璟明面上是说选马,然郭霁听其口气,便猜他大概是笑她在渭北学宫上不得高头大马的旧事,于是便故意轻描淡写道:“没什么,这两年略花了点心思。比之都督,不过是微末功夫。”
一面说着,一面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
这时候邵璟才察觉,郭霁不但身手好了许多,身高也长了不少,于是笑着微微颔首,道:“郭娘子不必过谦,既如此,你我比试比试如何?”
虽然听起来是征询,然语气间却颇有挑衅之意。
郭霁收紧缰绳,唇角上扬,道:“比试也不是不行,可哪里寻赛马场?”
邵璟一笑,道:“这里不是雍都,你我也不必学那些纸上谈兵的贵家子弟。射御骑乘,本不是为了场上炫技弄巧。你若敢应,就在这林间、大路、草野上赛一场如何?”
“我应下了。”郭霁回首笑道:“只是何处为终始?”
邵璟举着马鞭向西遥指,对着一座高高楼阁,道:“前面便是长流水,谁的马先到水边饱饮此水,便算是赢了。”
郭霁顺着鞭梢方向,定好了终点的位置,又道:“那有何规则?”
“世间输赢,本无规则。便请秦参军来发号令,听到号令,策马迟逐,先到算赢。”
秦冲听他们提起自己,便催马上前,欣然允诺作发号令者。
却不想号令尚未发出,郭霁却暗中持缰而握,猛拉缰绳,双腿夹紧马腹,竟先自一溜烟沿着大路奔驰而出。
邵璟一愣,当即催马追了上去。
唯有秦冲莫名其妙,哪里有不尊号令抢跑的赛马呢?
那边郭霁和邵璟一前一后,一个迎风飞奔,一个紧追不舍,赛得委实淋漓尽致、酣畅恣意。
两个人都是骑乘高手,片刻间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不过半柱香时间便趋近长流水。
邵璟见前面郭霁俯伏在马背上,双手稳稳控缰,双腿有节奏地轻微起落以控制马匹,没有一点多余的技巧,目中唯有约定的终点,奋全身之力径奔疾行。他不禁默默感叹,比之从前在西苑与永安县主的那次赛马,她早已摒弃了虚浮花哨,懂得了驭马的真正意图。
他这样想着,马速便不由缓了下来,这一慢,再追郭霁就来不及了,等他驱马到水边时,郭霁的马早已开始饮水了。
见了邵璟,郭霁便笑道:“我还以为人人称道的邵仲郎从没输过呢,今日滋味如何?”
邵璟便戏谑着略拱拱手,作揖道:“输得心口俱服,郭娘子马术了得,非仆所能望其项背。”
郭霁笑容灿烂,道:“早知如此,就该约好赌注的。”
“现在也不迟呀。”邵璟望向不远处的百尺楼,道:“不如就赌百尺楼的一顿宴席吧。”
郭霁欣然道:“听说百尺楼的饮食不下于雍都,倒也不算辱没了适才你我的全力以赴,只是让都督破费了。”
邵璟道:“郭娘子这是小瞧谁呢?难道我这个从未输过的邵仲郎连顿宴席也请不起?”
二人正谑笑着,那秦冲却已跟了上来,道:“我远远瞧见是郭娘子的马先到的,只可惜郭娘子未及号令便先行催马,这局不算,不如重来。”
郭霁却笑向秦冲道:“参军谬矣。规则是你们都督定的,我只是遵照你们都督所言,规规矩矩地赛马,怎么能不算呢?”
“规规矩矩?”秦冲大为惊诧,瞠目结舌道:“不待号令而行,赛马也好,行军也好,这都是大忌!”
邵璟却笑得宽和随意,道:“自然要算,我既然都说了‘世间输赢,本无规则’,那便是郭娘子赢了。我们两个大男人怎好不认呢?”
秦冲瞧着邵、郭二人,不觉呆了,世上竟有如此人物,他今日竟是开了眼了。
邵璟便吩咐道:“烦劳秦参军到百尺楼去包下最顶上一层,令他们置办一席,不得使闲人出入。”
秦冲正要称诺,郭霁却劝止道:“包下一层,实在太过靡费。寻一间临水雅致的即可。”
邵璟却摇摇头,道:“阿兕,你我自到姑臧,难得自在。今日出来只为畅快淋漓。你邵家阿兄请你,怎么都不算靡费。”
郭霁起初还要推辞,待听了“邵家阿兄”几个字,当即默然不语。
邵璟又向秦冲道:“你去安排吧,难得出来,我且陪郭娘子再赏游一番。”
秦冲听了,便带了几名府丁前往安排清场。待走得远了,才悄向自己所带的一名亲信道:“去琵琶巷沈参军家,告诉他今日都督与郭娘子在百尺楼,令他速来。”
那名亲信瞧了瞧邵璟那边,低声道:“都督已经吩咐‘不见一切同僚友朋’,参军这样行事,妥当吗?”
秦冲道:“放心吧,我追随都督多年,知道他的心思。你只安心去吧,不过话带到了就立刻回来,不必等着沈参军。”
说罢又低声嘱咐了那亲信几句,看着他上马离去,这才带人上了百尺楼。
彼时晨霜散去,连天衰草,零露瀼瀼。虽则萧瑟,却也别有趣味。又兼流水浩荡,缥缈如带,一番意境,实属难得。
郭霁赏此苍凉大观,襟怀顿舒,暂忘了凄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