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郭霁却知,并不是人人都会如阿丁那样庇护自己,一时间忧上心头。
老旧的木车吱吱作响,好容易到了一处有树荫处。阿丁也渐渐体力不支,两人便找了棵勉强算得上茂盛的树,将车停靠在路旁,垫稳了,这才坐在树下休憩。
郭霁看着满眼弥望的山野间,种满了菽麦麻稷。虽是漫山遍野地种着,却显得稀稀疏疏,其间苗木因日晒无雨而耷垂屈身,也似人之灰心丧志。
虽然不远处的姑臧城内不乏绿树浓荫,看着也与别处的城邑无甚差别。然出了城,纵目远望,则可见屋舍俨然、城郭依稀的姑臧城,不过是深处大漠与高山之间的偶然幸致罢了。看似是一方乐土,其实四面皆是茫无边际的戈壁黄沙。
这一切陌生而难融入的荒野之地,无不提醒着初来乍到的人,这里不是而且从来不同于他们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原——这里有黄沙大漠,有边塞风云,有长河落日,有戍楼孤月,有惆怅人心的黄昏清角。当然也有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脉,有从天而来的高山流水,有接连天地的碧绿草原,有弥满川野的马畜牛羊,当然还有苍苍天幕,无垠大地……
郭霁暗自瞧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景象,心中不由再次泛起酸楚。
“你可是有些冷?”阿丁瞧着她,道:“倒也是,日头地下只管要把人晒糊了,可背阴处还是凉飕飕的。你从中原来,必然难以适应。”
阿丁这样一说,郭霁倒真觉得有些凉意,可到底没有勇气走出阴凉去,那热辣辣的赤白日光看着就照的人眼晕。
此时正有的军士和隶民依旧在田间劳作,汗水沿着裸露在外的脊背溪水似的流淌,落在早已湿透的系腰上,湿哒哒的黏在身上。
偶或一阵风扫过,郭霁便觉得口中麻麻砾砾的,一嘴的土腥味。也不知是为何,风来时明明是紧闭了口唇的,可那沙子却仿佛无孔不入地透过紧闭的口唇,钻进口中,再也难吐出来。
当此之时,忽然一个士卒抬头,远远瞧见了树荫之下的郭霁,虽说因距离远而看不清面目,然也还是能觉出此女娉娉袅袅,不似平日所见的军中奴婢,不觉呼朋唤友地指点着哄笑起来。
郭霁又是恐慌,又是羞耻,忙别过脸去,却又故作镇静地瞧向无人处,希图以此化解尴尬。阿丁却愤然起身,扶起车子套在身上,便哼哧哼哧再次前行。郭霁也忙跟上。
然而那些大笑更加肆意起来,相隔那样远似乎都能听到他们在眉飞色舞地调笑。虽不能尽知其言,然“小娘子正直青春,如何能忍孤栖”“若小娘子认了我做阿兄,哪舍得你十指沾上阳春水。”“就是,何必在这拉车呢?到我等兄弟这里,自然……”
句句不经,字字戏谑。士卒们难得见到女子,又是这样一个青春少艾的,自然忍不住浑话连篇起来。
阿丁有些愤怒却也不敢惹这些蛮横的边军。,忙推着车想要快走几步,无奈车子在土路上行不快。那边郭霁慌乱,不知为何车头一滑,险些跌入坑里。。
“就不该让你跟着来,叫谁来不好,偏叫你来。那几个人定是嫉妒眼红你跟着营管去采买了一次,一起挤兑你。”
分明是嫌弃,却又似乎带着些包庇的口吻,郭霁不好回话,只好沉默半晌才道:“也不算是挤兑,本就是轮着来汲水的。”
阿丁气哼哼的,又道:“那你下次出来,也同别人那样包了头面吧。省的惹是生非,这一路上还不知遇到什么人。若无人烟处,匪徒也是有的。”
这样说着,总算脱离了那几个无聊军士,好在他们没赶上来,否则阿丁和郭霁哪里是对手。
又走了数百步,忽然听到一阵喧哗震天。
只见许多边民持棍拿锸地纷纷向着同一方向奔涌,如同蝼蚁争食残羹冷炙,又似巢穴为人所掘——即便远远瞧着,也能觉察到那充溢天地的愤怒而又悲怨。
郭霁正疑惑间,忽见几个女子向这边飞跑。
“快别往前走,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天地呢。”飞奔着逃来的女子有个是认识的,忙忙地提醒道。
郭霁与阿丁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那几个女子便七嘴八舌地争相说话,虽因跑得急而上气不接下气,可到底令郭霁明白过来。
原来是此处边民与县尉并县中士卒械斗,原本是县尉一方稳操胜券的,谁知竟引得此间一亭的男丁皆持械而来。
郭霁听了,大为吃惊,她生于大族,长于雍都,虽也听闻朝争波谲云诡,也曾目睹血流成河的叛乱兵变,却从不曾见过手无寸铁的黔首百姓敢于官署相争的。雍都之民处天子脚下,便是贩夫走卒粗豪,却哪里比之此处民风强悍。郭霁自然没见过,当然也从没见过县尉以暴控制百姓的。
“如此械斗是为什么?”
“县尉带着士卒打死了三个男子。”
“打死人?”
“对,听说西戎纠合匪徒已攻破渊泉县。如今各县都在抽丁,谁知这个亭因有几家父亲本在军中,其子是家中独子,不愿被抽丁,与县尉冲突而被杀。”
郭霁不识军中事,可到底出自军功之家,也知三丁抽一之法。如今父在军中而强征独子,这自是不合律法。
然而何至于到了独子之家而父子俱抽丁的地步呢?
西戎部落已拱趴渊泉县——而渊泉县,乃是敦煌郡第一大县。
郭霁听了,本谓自经家族之难早已心如枯井沉渊,却不想这一刻,竟难以抑制地泛起阵阵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