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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八 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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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兄如何,请阿兄明示。”

邵璟瞧着她勉强支撑却又奋然矍铄的神情,不忍心,便道:“我离开雍都时,你家中虽遭抄没,但你父亲和叔父都只下狱问罪,并未最后判罪。具体如何,待你回雍都自然就知道了。”

明知邵璟不忍,郭霁却不肯装聋作哑,仍然穷追不舍道:“中郎将所领的骁骑营,既是百战骑兵,亦是天子亲信。陛下既已出动骁骑营,又牵涉悖逆庶人,只怕罪过不会比沫阳侯家更轻!”

邵璟从前因念着与她兄长郭律的同袍之泽,亦知她虽看着不显山露水,然并非循规蹈矩的豪门贵女。但他年少时颇为轻狂,所见女子甚多,也不以为奇。但今日始知,她面对家族覆灭之难与个人生死之灾,竟能有慨然直面的勇气。

他为天子效力,既知血战沙场、白骨成堆的惨象,又识权势倾轧、翻覆无情的冷酷,见过多少次衣冠楚楚的士大夫权贵罹难遭祸时流涕嚎啕的不甘、顿足捶胸的逃避,乃至于至死恐惧混沌的朽弱不堪、原形毕露。今日所见,不仅是一个闺中娇女所难,便是饱读诗书礼乐、精通骑射驾御的士大夫亦难做到的。

他从前也曾将她当个旧家友朋的贵女爱护,今日却头一次刮目相看,如此反倒不能再当她是个寻常女子来糊弄了。

“我走的时候,你家确实尚未判罪。但之所以不判罪,并非朝廷无法做实你家的罪名,实在是因为忌惮你们郭氏在北地郡的势力。北地郡连接羌胡,沟通北狄,关联河西,朝廷不得不防。”

郭霁听了,更是犹如被人铁棰当胸,棰棰锉心。

天子既如此防备他们家,又出动了骁骑营,可见是有死无生了。

至此,她终于绷不住,身子再也撑不得,虽自小受教却也难以依礼挺身跽坐,瞬间一派颓然。脸色更是如雪惨白,心中悲惧已极,却连眼泪也没有一滴,只有汗水涔涔而下。

“可是……我父兄并没有随悖逆庶人反叛……我兄长郭朗因为不从悖逆庶人惨死刀下……怎么可能?朝廷一定是弄错了……”

她仿佛是向邵璟央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邵璟知道她出身高贵,到底未经挫折,今逢大难,难免颠倒错乱、心迷神摇,于是便欲相劝。哪知郭霁一反适才的从容镇静,离席向他叩拜,涕泪齐下。

“我父兄未曾从贼反叛,这其中一定有小人诬陷毁谤!”她一面错乱失态,一面又言之凿凿,道:“中秋兵变时,我父亲正在北山行宫侍驾,我兄长被反贼所杀,身首异处,这都是有人亲眼所见。”

她越说越悲愤,随即又化作百般哀恳:“阿兄与我兄长交好,为什么不肯到天子面前为我家分说明白。天子信重阿兄,阿兄若肯爱怜相援,我郭氏一门没世不忘大恩,此后唯阿兄马首是瞻!阿兄若能救我父兄族人,我愿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生生世世以图报再生之恩。”

她虽然恐惧、幽愤、悲伤……万般悲慨喷薄而出,又因恳求之切失了仪态,却礼数丝毫不错,跪拜之礼却无一丝一毫舛错,举止亦端庄备至。

邵璟知道她之所以失了贵女之态,实在是因为谋逆之罪,滔滔通天。她的父亲及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性命难保,整个家族沦丧无疑。

他心中惨然,下席拉起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阿兕,你听我说。不是没有人替你家说话,但——凡替你家说话的,都已判忤逆包庇大罪,合族抄没!”

邵璟的话,令因听了家中罹祸而失心的郭霁顿时清醒过来。

他们郭氏近二百年的豪门望族,又无反叛之形,亦有几门生死至交,朝堂之上不缺为他家说话的。可是还是牵连获罪,那么显然不是“小人诬陷毁谤”。

要灭她郭家的,根本不是别人,而是这天下之主、万民景仰的天子。

邵璟再受爱重信任,区区一个中郎将,若敢为天子既定的罪人开脱,不但于事无补,只怕邵氏百年基业也化为泡影,邵氏满门身家性命在劫难逃!

她因悲痛而一时颠倒混乱的心思一旦明白,便即恢复冷静,于是向邵璟屈膝揖让,以谢失态之过。迟疑失神片刻后,就又回到席位上,满腹悲痛怨忿也渐渐被压抑下去。

“我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曾效力于悖逆庶人。”郭霁语气虽平,实则无限哀伤,她恭恭敬敬举杯敬了邵璟,却并未如一般宴席那样说敬祝之语,只默默饮罢之后,凄然又道:“可是我父亲的太子太保、我从兄的太子率更令,乃是天子钦命,难道有的选吗?”

邵璟见她极力隐忍,却又句句控诉,便道:“阿兕,既已身处权力功名中,都是情势迫人,谁能有的选呢?”

“我虽年少,中郎将所言,亦颇知道些。只是……”她顿了一顿,拼命忍住哽咽,方平静道:“我父兄固然不得活了,女眷老弱必然如风中蓬草,生死无定、朝不保夕。而郭氏祖宗不顾生死以性命为代价所换来的,世世代代的子弟战战兢兢、敬慎小心维持的家业就这样断送……”

郭霁再也说不下去,只一杯连一杯地饮酒。邵璟知道她心中悲哀难禁,也不去阻止,任由她随心所欲。

过了许久,郭霁才又问道:“悖逆庶人牵连无数,可我家当日并未有反迹,罪名是什么?”

“有人告发悖逆庶人反叛时所用的弓弩乃是从少府流出,后来又有人发现了此前悖逆庶人一党隐藏的器械库,并从中……”

邵璟一语未了,有亲信随从匆匆上堂,径直到邵璟身边,悄悄耳语几句。

也不知那随从说了什么,那邵璟听了,冷笑道:“你去告诉他,有什么事让他背后的主子来找我说。这等事,还轮不到他一个家仆来指手画脚!”

那随从却瞧了郭霁一眼,道:“来人说,守城的兵尉中有海西侯的人,他们都看见了,悄悄报到海西侯住所了。只是海西侯如今急着去拿人,因此派了亲信来。”

对于海西侯为何不亲自来的解说,邵璟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道:“他的手伸得倒是长。才来几天,守城兵尉都安插上自己的人了。”

那随从知道邵璟当然不会让海西侯赵佗如愿,便回道:“那属下这就去回。”

邵璟点点头,又道:“你再告诉他,让他回去告诉海西侯,人就在我这里,我自会亲自押解回雍都,就不用他操心了。”

那随从便即领命而去,空空堂上又只剩下邵、郭二人,若不是有炉火燃烧与风雪呼啸的声音,只怕就可算是寂寥无声了。

此前邵璟的话虽未说完,但其意已经不言而喻。悖逆庶人谋反时的弓弩出自少府,秘密器械库中的兵器想必也有“少府署”的纹样,那么无论是果真出自少府,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身为少府的郭象,那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多谢阿兄庇护之德。”郭霁的声音顿起于空空堂上,显得有些突兀:“可是如今我郭氏倾覆,我亦不能侥幸,不值得为一个戴罪之人得罪了新贵。请中郎将将我交给海西侯。”

海西侯赵佗虽粗俗无状,却是天子宠信的外戚,她自知不能幸免,怕连累邵璟,说罢起身,便欲请入囚室,不令邵璟为难。

邵璟摇摇头,道:“阿兕,你恐怕还是不知如今处境。我们来时,你族伯叔兄弟曾率众与海西侯交战。若说你们郭氏的确不容小觑,如果我不来的话,海西侯未必能胜。你的族叔并两个从兄弟,已经向北逃离。海西侯恨毒了你家,紧急上奏,除谋逆外,又做实了里通外族、叛逃出境之罪。你们郭氏一族,无论男女,落在他手中,非但受辱,亦且性命难保。你的兄弟已经被逼死了三人。你的从母并族妹也因不堪受辱,自缢身亡。”

郭霁当然知道叛逆谋反、抄家没族的后果,男子杀头充军流放,女子或流放或籍没为奴为婢,却并不知今日轮到郭氏时,竟然如此惨烈。

她瞬间明白了,天子要置郭氏一族于死地之心有多彻底——格外派了出身微贱,素来忌恨旧族勋贵的赵佗来——其意图已经遮也遮不住了。

她银牙欲碎,嘴唇咬破血丝流出来,也不觉得疼。

当然她也明白了,梁武会不惜葬送前程、离家断亲也要带着她出逃,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全都知道,而且早就已经知道了——就只有他们郭氏一族全然蒙在鼓里,犹如未凿七窍,有目不能视,有耳不能闻,昏昏然酣睡的混沌。当然有一天,当他们惊觉世态不可挽回之时,也就是被凿开七窍便即死亡寂灭之日。

想起一门惨祸,想起梁武用情之深,想起从此以后便是阶下囚,是发配边疆、为奴为婢,是生是死不可逆料,她只觉天地也不再是天与地,此身也不再是从前身,一切迷茫而又深诡,如噬人的深渊,如博人的森兽,如再也走不出的天罗地网……

郭氏一门效忠朝廷,从不曾有二心。就是曾经追随悖逆庶人,可在关键时候,并未舍弃大义,她郭家最钟灵毓秀的子弟更因忠于天子、保全家族而枉送性命。如今还是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怎不令人寒心?

“多谢阿兄,原是我愚昧。我知道中郎将虽仁厚,对我这罪臣之女以礼相待。但请从今以后,对我只作一般囚犯对待。”

堂外的风雪不减势头,嘶嘶作响;堂内的炉火之声却渐渐平息,没了响动。

邵璟沉默良久,反复思量,终于说道:“阿兕,我适才对你说从前征战的事,不是因为别的。”

“我孤立无援,历生死之险,今日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是因为另一个与我一样竭力杀敌的年轻将领向我伸出了援手,此后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那个人,是你的长兄郭律。”

“你家的事我真的无能为力,可是从今日起到回雍都,我定能保你平安。”

郭霁听了,忍了半日,可是眼泪还是扑簌簌流了下来,同外面的风雪一样,无论怎样努力,一旦落下就再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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