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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八 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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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城不算小,城门开启时间在丑时一刻。因此当随从报知有一高瘦男子与一女子在门外求见时,邵璟看看时辰尚不过刚过丑时四刻,不由暗自感叹一声“来得好快”。

他速速地起了床,以极快的速度盥洗并换了燕居衣袍。常年的军中生涯令他不似别的京中子弟那样盥洗也要繁文缛节,不过虽说衣物简单,却也并不简慢。

军中无侍女,便由他从府上带来的一个名唤常乐的仆从近身服侍。那常乐服侍久了的,熟练地帮他挽了发髻,正要以垂冠束发,他却摆摆手,令其插了一枚玉簪了事。

“简单些,别让来客久等。”

听见邵璟这样说,常乐不禁偷偷泛起一抹笑容。他见这少主人自妻子离世后,并没有什么久久常常入了他眼的女子,正惋惜呢,如今见有个女子这一大早就来找邵璟,只道等候的女子是邵璟心仪的,便有些欣欣然起来。

只因他侍奉熟惯了的,不似别人严肃,便笑道:“好歹有个女公子,仲郎怎好过于随意。”

一面说着,一面手脚麻利地随手往邵璟带钩旁的束腰上系了一枚“虎啸山林”图样的白玉环佩。

邵璟也不推辞,但未免常乐继续啰嗦,待他刚将挂在他腰上的玉佩离了手,又想去拿刺绣的锦缎腰封时,便即一个闪身,站起出了门。

才出了门,却见天色犹暗,风雪弥漫,更胜昨夜。

“去厨下置办些酒食来。”他回头吩咐常乐,又追加了一句:“不必过于丰盛,少备几样,但以精细合口为要。”

常乐听了,更认定此女与邵璟关系非常,忙不迭地答应着去了庖厨。

邵璟到了堂前,却见早已等在廊外的郭霁,正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

她穿的仍是拜祭亡母时的素衣,独立风雪中,说不出的清清冷冷。

见邵璟来了,郭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似从前见面模样。只是礼仪不改,仍向他屈膝行了揖礼。

邵璟照旧还了礼,微笑道:“到底把你等来了。”

郭霁想起街市搜查时,仅凭杨佑就带走了梁武和她,又兼听了阿容的话,便知邵璟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我愚昧懵懂,不知中郎将苦心,令中郎将久等了。”

邵璟抬头瞧了瞧大雪纷茫的天空,又笑道:“其实,你可以不来的。”

郭霁摇摇头道:“中郎将厚道,但我知道,我不能一走了之。”

邵璟瞧着她,宽容一笑:“也不能这么说,一个亲信随从虽势单力孤。但是他背后的人,这点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这就是为何那日邵璟任由杨佑带走了他们,并不令人盘查了。邵璟未必给梁家面子,但总要给梁略面子。郭霁早就知道他们交谊匪浅,今日才知竟至于斯。

郭霁便道:“中郎将好气量,但是远走天涯总是一厢情愿。”

看着郭霁神态举止远别于往日,邵璟心中也起了怜惜之意,道:“其实也不是。梁家小四的意思,是先躲出去,以后总有出头之日。”

邵璟虽不能把话说得过于明白,郭霁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她从前也听说过,曾经朝中的风云人物、一人之下的司徒王昶,就是当年晋阳王氏满门抄没的时候,侥幸逃出,远走避祸。靠着故人拼死藏匿多年,后来终于遇到大赦天下,才得见天日。

都说朝廷法令无边,天网恢恢,其实也不全是。

像王氏那样的大族,当时年满十五岁的男子皆处斩,甚至未满十五的男丁也被明里暗里处理了,可偶尔的漏网之鱼,竟然因为大赦就不被追究逃匿之罪。多年后竟然做了朝廷的三公之首。

这是邵璟的意思,还是他看穿了梁武的意图?

郭霁不得而知,然此情此境——她到底不是王昶,没有王昶能够忍受没有尽头有见不得光的幽闭生涯的勇气——走也罢,留也罢,仿佛都是走投无路。她心中凄然,脸上便忍不住露出惶然神色来。

邵璟不欲见人落魄,于是便只温言道:“外面雪大,你我堂上一叙吧。”

郭霁见此,忙收了小女儿软弱之态,便跟着他款款上堂。但是邵璟虽顾着旧日情宜,没有挑明,郭霁却心知肚明,她实际上——已经应该是个阶下囚了。

只是邵璟不顾她谦退,坚持分宾主坐了。想起她往日无忧无虑,今日柔弱孤单至此绝境,虽他见惯生死荣辱的,也觉恻然。

邵璟素来不多话,今日却一反往日常态,主动与她寒暄。但郭霁心事重重,谨慎回应的恓惶与落寞却藏也藏不住。邵璟终于也无话可说,直到随从来二人案前,分置了酒菜,到劝酒进食时气氛方好些。

酒过三巡,邵璟放下酒杯,沉默片刻,方叹息道:“这样的风雪,实在不多见。我上次见,还是八九年前。”

郭霁听说八九年前的花,想起那是她长兄还在,便留了心,道:“那时中郎将可是在武威郡平定羌胡进犯?”

邵璟点点头,道:“彼时我等与羌胡军大战三个月,羌胡渐渐不支,又兼内部起了争端,不久溃败。那时候我初入军中,心高气傲,建功心切。其时主帅将大军分为三路出行,命我为先锋寻找羌胡残军,并绕到其后方,断其后路。另外两军一为夹击,一为策应,配合我追击。我率领八百骑兵,在风雪中奔袭三日,终于找到了羌胡军。可是……”

说着,他自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听着堂上炉火哔剥声,沉默半晌,见郭霁仰头而望,满眼疑惑,方道:“可是等在风雪中的,哪里是羌胡残军?竟然是满脸兴奋、以逸待劳的羌胡八部主力!”

虽看着邵璟好好地坐在面前,可想象当时情景,郭霁的心不由一紧,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邵璟一面饮酒,一面笑道:“生死攸关,何谈什么如何是好?既然敌众我寡且我奔袭疲敝而敌手早有设好了十面埋伏,那便只有殊死一战了。”

郭霁听了邵璟话中慷慨中不乏悲凉,便欲知此间微妙,遂暂忘了自己的处境,知邵璟最后无恙归来,便道:“难道中郎将凭借八百骑兵力退羌胡主力?”

邵璟把玩着酒杯,笑着摇摇头:“八百骑兵乃是我朝兵锋,虽然勇悍三军,但能够击败羌胡主力——难道你觉得凶悍的羌胡是羊圈里的绵羊?除了悬殊的力量,再加上我的傲慢轻敌,若无意外,我这八百骑兵能够效死沙场,无一生还,便是最好的结局。”

郭霁此时也从邵璟渲染的紧张的氛围中清醒过来,略一思忖,方道:“那便是事先安排得宜,其余两路军在生死一线之际,前来策应救援。”

邵璟放下手中酒杯,将目光落在郭霁脸上,似笑非笑道:“阿兕,你到底年幼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被打散的残军会成为八部齐聚的主力?”

郭霁的心倏然吊起,恍然道:“难道是……”

“你猜的没错。”邵璟知道她虽然有些见识,但到底是未解世事的在室女,于军旅之事更是无从知晓,便为之细细详说:“此前数次交战,除我与另外一个年轻将领外,并无人真心竭力杀敌。他们本是镇守地方的将领,除非立下泼天之功,否则很难进入朝廷。因此他们更懂明哲保身、保存实力。面对虎狼般的羌胡,他们各自为战,只求将其赶出,不求歼灭。而我……出身雍都贵家,受命天子,一旦立有军功就会迅速得到重用,本就有失公允,已然遭人嫉妒,何况我又不知收敛,妄图全歼羌胡,他们巴不得我死。羌胡本被打残,竟能卷土重来,必然是已经知道我孤军深入,旁无援助。”

“如此说来,那必然是我们自己人透露的了。”郭霁听罢,竟也并非一无所知,道:“你出身高贵,目无下尘什么的,他们虽看不惯,不过就是孤立你罢了,还不至于为了要你的命里通外敌。想必是要剪灭羌胡,断人生路,才令人对你下了黑手。”

邵璟微一扬眉,不禁正视郭霁,道:“不想你虽是年少女子,竟有这等见识。到底是开国名将郭氏后人。”

他这一提“郭氏后人”,令郭霁猛然惊觉,所谓的“开国名将”郭氏一族,如无意外,已遭灭顶之灾,而她这个戴罪之身的“郭氏后人”竟然在这里为他人担忧,实在无谓之极。

邵璟也知自己的无心之语,令她醒悟了自身处境,伤其遭际,也自无言,两人默默饮酒。

郭霁抬头瞧着天光,虽然大雪纷飞,可是天色到底清明起来——此时定然已是平明时分。

她放下酒杯,向邵璟道:“邵家阿兄……我家里……”

一声“邵家阿兄”,令邵璟也不禁动容,见她话已出口,却又问不下去,他不再迂回,坦然说道:“你家因参与悖逆庶人叛乱,已然获罪。”

郭霁虽然从梁武的刻意隐藏以及杨佑的暗示中,早已知悉郭家之祸,却始终没有可靠的知情者亲口证实,因而总还存着几分侥幸。

如今听邵璟亲口承认,做实了家族之祸,即便早有猜测,却只觉心口一滞,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便发了黑,险些栽倒在地。

然她到底是郭氏贵女,即便在一再包容自己的邵璟面前也不肯以虚弱示之。那边邵璟都觉察出她因悲怆而失常的情形,已霍然起身,便欲下席搀扶,谁知那郭霁竟硬撑着转过头来,目光直视,炯炯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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