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那悄然暗示的人,也并非真要他们退,只是以这种方式告知郭象潜伏的危机罢了。
能够得知此信的必然是天子亲信,而这话从杨佑口中说出,那么是谁曾暗示父亲的,已经不言而喻。
她听罢,默默向他躬身行礼。是谢他,更是谢那个曾经向她父亲和郭氏家族善意提醒,伸出援手的幕后之人。
“杨先生,你放心。今日我们说过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知道。”杨佑那一直如木雕石刻的脸,忽然笑了一笑,道:“娘子是聪明人。”
郭霁再次转身,却没有返回自己的居处。
杨佑已猜知她要去哪里,便在身后道:“请七娘子劝劝我们四公子。我们老家主……在叛乱时受了重伤,如今只怕是……挨不了多久了!请郭七娘子成全。”
杨佑一面说着,一面上前,将一个小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那瓷瓶小巧精致,在幽幽夜色中闪着冰冷微光。
“请郭娘子将瓶中之物倒在四公子酒中,令我们老家主了却心事,便是于梁氏有大恩,杨佑在此替我们主君拜谢。”
郭霁听了,如何能拒绝?只得接过来,心中却寸寸成灰。
又想适才杨佑的话,才知道在她离开雍都的这三两个月里、在梁武离开雍都的这一二个月里,非但郭家天翻地覆,就连成了平叛功臣的梁家也不仅只有表面的荣光显赫。
福祸无常,世事瞬息万变如同转烛风灯,哪有不变的枯荣盛衰;沧海横流,谁不是被裹挟在急流里飘荡,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殊死挣扎。
只是她和梁武年少不更事,不知道他们的那点心愿要付出多少代价。
她这样沉思着,不觉已经到了梁武门前。知道今夜梁武必然难过,便刻意消了愁容,推门而入。
门内,梁武也没有睡,正一个人独自饮酒。一盏简陋灯烛照在脸上,显得幽暗而又苍白。
“你来了?怎么不睡了?”见她进来,他慌忙起身,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迎了上来。
郭霁也笑得了无心事的样子,道:“你吼得山响,哪里睡得着?”
“你都听见了?”梁武有些不好意思,一面延请她坐到他桌案旁,一面道:“这半夜三更的,没想到你来,没有准备,别嫌简慢。酒盏倒是有两个,你我也不必理会俗礼,就暂时同席同案,且陪我饮一杯。”
郭霁便笑吟吟坐了下来,瞧着他归入席位,便道:“你何时做了郎官的?”
梁武起了疑心,便收了笑,不怿道:“杨佑和你说什么了?”
郭霁掩口而笑,学着他日前的样子道:“‘只是这妄戮天子郎官之罪,军候是否担得起?’呵,好大的威风呢!好像谁不知你是天子郎官似的。难道你全都忘了?还需要别人和我说?”
梁武释了疑,也自笑了,道:“我那是情急之时口不择言,哪有你这般取笑于人的?”
郭霁听了,低头沉吟,忽而取了案上酒,抬头相敬,道:“为了我弃了父母,为了我放弃前程,为了我……你放弃了‘尚公主’的大好婚约……梁武,你待我的好,我一一记在心里了。”
说罢一饮而尽,向他粲然一笑。
虽非良辰,却有美人,梁武大为情动,也倾杯饮酒,不顾男女大防拉住她的手,道:“知意知怜,此情问天!”
氤氲灯下,郭霁娇羞垂首,几分青涩、几分妩媚,此情此人,意态难描。
梁武痴痴瞧着,心醉神迷,一阵酒意涌上心头,一时间神魂激荡,再难把持,忽一把将她拉入怀中。郭霁亦暂忘心事,只觉心头乱撞,如斑鸠食葚,醉不自拔。二人情发一处,无言相拥,不知光阴流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风声敲打在门扉上,唤醒一对梦中人。
郭霁轻轻推开梁武,向他笑道:“酒都冷了,我拿去炉上温一温。那杯盏也该去洗了,重新筛酒。”
梁武连忙制止她,道:“我且在这里呢,哪里用得到你。”
郭霁温柔一笑,伸手将她拉回席上,道:“今后你我相随于天地间,我愿日日为你温酒执帚。”
见她情意婉转,梁武不觉痴了,又听了“温酒执帚”之语,更是心醉不可自拔,便由着她去了。
郭霁拿了酒放置炉火上,又去洗盏。她拿着梁武用过的那杯盏,想起杨佑交给她的瓷瓶,不禁心如刀绞,可是到了这地步,又有什么办法呢?
待她做完一切,又将斟满热酒的杯盏端慧,亲自送到梁武手上,见他饮了,才道:“我适才梦见父亲了。”
梁武听了,脸色大变,却又故作镇静,放下饮尽的杯盏,缓言问道:“梦见他怎样了?”
郭霁静静瞧了他半日,一脸平和道:“梦见父亲对我说……去留由我!”
饶是她打定主意定要冷静自持,不可令梁武看破了,也险些落下泪来。
梁武也觉出了异常,嗫喏半日,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梦见了什么?”
郭霁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了,被你一声大吼惊觉,梦就醒了。”
梁武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道:“那也没什么,既有此梦,想必令尊定能成全你我。”
“你也是够痴的,不过是个梦吧,哪里当真呢?”
梁武点点头,推心置腹道:“不管如何,阿兕,你以后都有我呢。”
郭霁已然从梁武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弦外之音中听出了端倪,只是梁武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你看今日风雪下得紧,可见天亦襄助你我。只可惜如今横插这一段波折。”果然梁武还在计划着明日之事:“我兄长身边那个杨佑是个难缠的,但我自有办法。我们先稳住他,跟着他一路南下。等他松懈了时,就可甩掉他。如今行程已现在他眼中,那就不走贺兰山。干脆南下,待行至庆阳时,我们折向西直奔固原,然后出萧关,经陇西,直插河西。那时北可入草原大漠,奔西戎、羌胡,西可至西域。天宽地阔,他们又哪里寻我们去?”
她看着梁武懵懂无知,犹自兴致勃勃地筹划再也不会到来的明天,心里一阵凄凉,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梁武,你不顾一切与我约定此生,我心中很是畅快。风雪正紧,你我投契,当痛饮佳酿,以志今夕。”
梁武顿时逸兴盎然,取了一瓮酒来,就在火上煮酒,笑得欢乐,道:“你既有如此豪兴,我岂能败兴?今日不饮个烂醉如泥,决不罢休!”
郭霁来时,梁武已经饮了许久了。而且,十五岁的郭霁,也算是善饮酒者,梁武渐渐酒力不支,败下阵来。
红烛昏昏,欲燃欲灭,梁武醉倒在桌案上,口中仍是一口一个“阿兕阿兕”的叫着,念念有词:
阿兕,我们痛饮佳澧如滔滔黄河,饮罢美酒浮槎海上同到牵牛织女星……
阿兕,你我之情,你知我意,我知你心,竟能相逢于同时同地,便千万年后,无复你我此情。如此情意,不问俗世,只需问天!
阿兕,知意知怜,此情问天!
郭霁又默默等了很久,直到他沉沉睡去,再不言语。
她轻轻抚上他的面庞,用手指记录着他的眉目、额头、鼻梁、口唇、骨骼、肌肤……
“梁武,我梦见我父亲了,他命我去留由己。我也知道,你抛弃一切,为我织了这般天地悠悠、执子偕老的美梦,不过是骗着我远离祸患……”郭霁一个人独言独语,说不出的孤伶凄苦:“可我知道,我又哪里有的选呢?”
“梁武,遇见你何其有幸……可是……可是……”千言万语却作无言,她狠了狠心,道:“你我今日别过,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
说罢,她断然起身,再不回头。只是两行清泪纵横面颊,如同决堤般奔涌而出,任凭她用尽平生气力,也难堙堵,也难止息。
走出逆旅门户,正是子夜时分,却见寒风凛冽、白雪纷纷。
杨佑牵了两匹马,早早等在了那里。
“郭娘子其实可以先回雍都的。”杨佑仍旧是那样一副无情无绪的样子,淡淡说道。
郭霁瞧着他手上已经牵着的马,笑道:“杨先生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杨佑又是一笑,说得恳切:“娘子果然是个聪明人。如今快马奔驰,尚能赶在天明时分到达富平城锦绣里。娘子去邵中郎将那里,比跟着我们回去要好。”
郭霁点点头:“多谢你,只是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不然,你们四公子醒来,除了先生,谁还能制住他?”
杨佑便道:“如此风迷雪漫,怎能让娘子一人独行?若将娘子假手旁人,在下实难安心。娘子放心,四公子一时半会醒不来了。”
杨佑自己亲自交给她的药,自然知道剂量,他说醒不过来自然就是醒不过来。只没想到,他竟担心自己这穷途末路之人的安危,要将自己安全交在邵璟手上,实在乃是仁厚之人。况且,他也不能任由别人弄清楚她这个郭家人的来路和去向。
“哦。”郭霁心中凄凉,望着无边风雪,道:“那多谢杨先生了。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杨佑道:“郭娘子尽管吩咐,在下无不遵命。”
“我有个侍女,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今回去,生死难料,就不带她了。烦请先生将她带回雍都,妥善安置。先生之德,来日再报。”
杨佑见她年幼而遭遇大难,却不忘保全一个小小侍女,也动了恻隐之心,便道:“既是侍女,以在下之能,尚且安置得了,娘子放心。”
“先生与妾,诚如萍水。而先生古道热肠,近世少有,受妾一拜。”
说罢,她深深叩拜杨佑。那杨佑自然不肯受,却奈何男女有别,不能亲手交接相扶。于是便也跪拜雪中,不折不扣地回了礼方罢。
杨佑起身,却道:“其实郭娘子不必谢我,当日来时,主君告我,四郎的事情,能周全的自然要周全,定不令梁家有负于人!”
郭霁听了,心中顿时明了。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便即上马,在杨佑护送下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场风雪——果然不出逆旅主人“五日之内,必有风雪”的预料。
想必此时滔滔黄河必然寂静无声,明亮的冰面厚如城墙。待到明日,行人过河,必将如履平地。
这一场盼望已久的风雪,终于还是来了。
可是,它来得那样晚,来得那样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