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什么?与那个塌鼻子的董六一起高谈阔论,还是一同饮酒?
他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三餐一宿双双对对,还是策马扬鞭踏遍山河?
她忽然想见一见他,或将心中之事问一问他,或默然相对无需言语……
“笃—笃—笃!”
几声轻而沉的叩门声和着风声传来,恰恰敲在她心头。
“阿兕,是我。”
语声轻柔而有力,她一下子就听出了那是梁武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便将门开了个逢。
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一张年轻而满是热情的脸庞映入眼帘,果真是梁武没错。
“阿容好些没?”他向内张望道:“我们董六适才去了街市。哪里好些胡汉行人、商户在外面歌舞作乐呢,好不热闹,我们也去瞧瞧。”
她听了,略一思忖,回头瞧了瞧熟睡中的阿容,摇头道:“阿容才好了些,刚睡下。此处鱼龙混杂,留她独自在此实难放心。”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忽然从梁武身后的阴影里跳出一个人来,笑嘻嘻道:“我就在门外掇条胡凳,替你守着。”
郭霁见突然冒出个人来,不觉一惊,见是董宁,这才安心,便笑道:“你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你瞧我像玩忽职守的?”董宁心中不服,咄咄道:“你看梁四公子哪次吩咐,我没有达成使命的?”
郭霁见他急了,也不急着解释,仍是笑。
梁武却回头向董宁低声喝道:“你小子可得好好守在门外,没什么意外,绝不可入内,可不许监守自盗。”
梁武虽然半是玩笑的口吻,可董宁一向唯他马首是瞻,自然绝不会动什么歪心思,只是二人诙谐谑笑惯了,便撇撇嘴道:“放心,我岂敢动你梁四的人。”
阿容当然不是梁家的人,而是郭霁的人。他能将郭霁婢女说成是梁武的人,分明是明晃晃地说郭霁是梁武的人。
郭霁听了,自然拉下了脸,一言不发就要去关门。
哪知梁武是个眼疾手快的,早就一手掰住了门,见她恼,忙回头教训董宁:“你小子什么狗嘴?话也不会说。什么她是梁四的人,梁四是她的人才对。”
这个“她”也不知是指郭霁还是阿容,反正这半是调侃半是讨好的花,对于郭霁而言,还是被占了便宜。她再没半分迟疑,猛地用力将门阖闭。
“哎哎哎?怎么真翻脸了?董六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叫你来做什么的?你来拆台!”
外面传来梁武愤愤然之声,随后就是董六一阵没口子的赔罪,一面是平息梁武的怒火,一面却是哀哀地求郭霁开门。
“郭七娘子,你是何等人?怎么同我这不入流的愚鲁之人一般见识。我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郭七娘子切不可因我之过而牵连我们梁四公子。他可是为了你……”
门外一声闷响,董宁先是没了声音,过了许久却又道:“啊呀,梁四要打死人了。为了个女子,向我这个兄弟下黑手啊。枉我对你忠心耿耿啊!”
“这也叫忠心耿耿?你坏我兴致……”
郭霁倚在门板上,虽不肯开门,倒也渐渐消了怒意,听二人在面完一唱一和,转觉好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两人许是演的累了,渐渐歇了声。随后就只剩下梁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那董宁竟没了声息,想必觉得无趣,自行离开了。
“阿兕,你知道吗?虽然此处偏僻,可因为此处不宵禁,往来胡商和各色汉人到了夜间无事,便都趁机聚集起来售卖货宝,又有巨贾富商穿梭期间,纵享声色着实热闹呢。一点不比雍都的延庆坊逊色。何止如此,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延庆坊只是富贵人的消遣,这里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我们汉地的丝绸陶瓷,也有胡戎之地的骏马驯鹿。不但河东的美酒佳酿、中原的书籍宝策、吴越的宝剑彩帛、齐鲁的腌腊鱼蟹、楚地的舞姬管弦、蜀地的橘酱蜀锦、京城的妆面钗环、百戏杂演……物物各异,种种不同,充斥市间,亦有玉门关以外的葡萄美酒、西域的乳酪烤肉、昆山之美玉、毒身国之糖霜、西来的奇技淫巧、异域的胡旋乐舞、高鼻碧眼的美人儿……你不要去瞧瞧吗?”
梁武等了半日也没听见动静,他也不知郭霁是不是在听,便道:“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不过是世俗迷人眼的东西,于你我而言,也没什么可羡慕的。倒是有一处,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总要与你同行同赏的。前人书中有云,‘尝有神马于渥洼池’中,我听说敦煌郡黄沙万里,唯独此处一泓清水、不知源出何处,脉脉东流。你想啊,黄沙如金,清水如碧,天高无云,地广无边,远水无涯,贯通西东。其中忽有天马浴水而出,或闲或驰,或仰颈长啸,或遗世独立。只见那天马通体一色,未见斑驳,饮马池中,恍惚如神,该是何等神异景象……”
他又一次地提起了神奇而不染尘嚣的渥洼池天马,不知为何,说着说着竟有些伤感:“阿兕,不管此前,还是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还有我。”
过了许久许久,久得他几乎都要断定郭霁并没有在听的时候,她却忽然开了口。
“梁武,你说——黄河什么时候才能结冰呢?”
黄河几乎每年都要结冰,只要结了冰,往来行人也罢,行军作战也罢,都可踏着厚厚的冰层便可畅行无阻。
可是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下了几日的雪后,竟还未全然冻结。若要千里冰封,大概总还要下那么一两场连绵不断的漫天大雪吧。
他们困守在这偏远逆旅中,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场风雪。
“很快就会的,待到那时,黄河失了往日滔滔,冰雪阻了黄河入海,你我就可大步过河,穿过贺兰山,或到河西,或到羌胡,有平沙莽莽、大漠孤烟,也有有水草丰美、天荒地老。”
隔着一方薄薄的门板,郭霁听梁武的描述万般憧憬,满心沉醉。
这一场风雪,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