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天子见杜致一一答应着,又见韩懿在场,不再论议前朝之事,便缓和了神情,向韩懿温言道:“日前朕命你教阿獾骑射,不知他学的怎么样了?”
韩懿忙躬身回道:“城阳王聪慧,虽然年幼,一教即会,且敬事笃行,已学会拉弓了,出箭亦时有所中。”
天子点点头,叹息道:“此子竟可也。可惜梁美人行为不端,作此大罪,令幼子无所依。”
韩懿沉默良久,终于道:“城阳王虽年幼,深明大义。孺慕慈母,人之常情。生身之母行为无论善恶,于其子则唯有慈爱。然城阳王习骑射时并无失魂分心之态,且言及君父,仰之慕之,并无丝毫怨怼不敬,望陛下如仰江河日月。”
天子半日无言,满目伤感,道:“朕年幼时,母亲为人诬陷而崩逝。朕虽伤痛于心,然对先帝从无怨念。先帝御群臣而治天下,劬劳辛苦,朕孝事之,未敢有所违拗。阿獾今日,亦如朕当初。”
韩懿道:“臣愚钝,近日与城阳王久处,亦深觉王之仁慈。城阳王年幼而仁慈,必源自于陛下。”
天子听了,大感兴趣,道:“你从何处察知城阳王仁慈?”
韩懿道:“臣教射于王,乃因见天空有双燕飞过,便欲以此试王所学如何。王闻之,拉弓而不引箭,是以双燕得从容去。臣初以为城阳王为怕力不足而不肯出箭,然城阳王却黯然泪下,道乃见双燕,非夫妇则为母子,实不忍伤。此非仁义而为何?”
天子失笑,摇了摇头,语气却与此前不同,道:“韩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韩懿道:“臣该说的都已说尽。”
“阿石,你怎么想的,朕知道。可是巫蛊之事,岂容你置喙?”
“臣愚钝,然亦深知巫蛊事为中外朝野之所大忌,而主上之所痛疾。故而臣不敢言,亦不敢以任何方式讽喻陛下。臣之所言,是为事实。当日亦有近侍在场,陛下自可查问。臣今日言辞,实乃臣亦无父母之怙,因此感而伤之。巫蛊之事若属实,自有廷尉定狱,岂臣所能干预?臣今日言于陛下,乃哀恳陛下,怜幼子无辜,亦当如多年抚育臣。”
天子听了,知道韩懿并无讽喻之意,脸色转和,点点头道:“太后近日也屡次念及你,你且去北宫问安。”
正在此时,却闻侍者报羽林左监令狐遂入觐。韩懿来不及走,只好闪在一旁,悄然而立。只见一名瘦削高大的男子从门外转过屏风,向天子叩拜。
一般的宫廷宿卫事自然不必羽林左监亲自上报,因此天子知道令狐遂此来必有缘故,便道:“何事匆匆而来?”
令狐遂沉吟片刻,肃然回道:“启禀陛下,今日廷尉来掖廷提人,大仙为巫蛊案作证的宫人已死。”
闻此消息,众人无人不惊。天子更是勃然大怒:“怎么死的?”
令狐遂一向镇静的人,却也被这天子之怒惊到,忙回道:“臣亲自去查看了,看着似乎是自经而死。”
天子恨犹不止,怒视着令狐遂道:“什么叫‘看着似乎’?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但说无妨。”
令狐遂忙跪拜于地道:“臣进去时,此女已被从梁上放下来了。臣见其颈上有勒痕,手臂上亦有伤痕,便去查看,见此女身上果然有多处击打的痕迹,因此心中存疑,不敢有所隐瞒。”
“哐啷啷”一声巨响,却是案上铜镜已被天子怫然挥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旁站立的韩懿脚下。众人贵了一地,他也跟着跪下。一低头,只见装饰华美的铜镜已被摔得变了形——就连无意间落在镜中的自己也跟着走了样,不似那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他们是不是以为朕已经病入膏肓了?就在这堂堂掖廷!朕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欺君罔上!”
天子直气得气血翻涌,险些晕倒。杜致率先看到了天子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连滚带爬地半跪在天子面前,抱住了他,道:“陛下息怒,至尊之身,当为天下惜身啊!”
天子渐渐冷静了下来,见了垂首跪在面前的令狐遂,道:“还有别的事?”
令狐遂迟疑道:“尚有一事。”
“说!”
“此前招认参与巫蛊并指证梁美人藏人偶处的乳母卢氏……亦因受刑太过而死。”
本来已是廷尉已经审定的“铁案”,如今却因为两个宫人之死成了无头公案,可见此案何等草率。
天子怒极反笑,道:“好!好!朕亲自任命的好廷尉、廷尉正,他们就是这样为朕掌天下刑法,秉持公道的!”
众人依旧俯伏跪拜,却全都默无声息。虽然乌压压跪了一地,可是依旧消解不了充斥于空气中的冰冷空寂。
众人无语,天子却不能不说话,他心知此事有异,再也不能放任下去,他渐渐冷静下来,低头看向令狐遂,道:“你去将监管临华殿的人都遣去吧。”
令狐遂不由大为诧异,虽然死了证人,然毕竟未曾结案,突然撤去临华殿的守卫,只怕不合律法,因此他不敢就此答应,并不吭声。
天子自然也知道,于是接着道:“你亲自去临华殿监管,有罪之人自然不能放出,但……无罪之人也不可再枉死!”
令狐遂当即领命,正欲辞去,忽见一个小宦官冒冒失失进来回事。
那小宦官见此处情景,不知当说不当说,便向小黄门杜致偷眼瞧去。却见杜致正抱着天子的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他。
“有事就说吧,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天子发了话。
那小宦官只好战战兢兢回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说有紧急事求见陛下。”
“让他滚!”
对于太子冷眼旁观数月之久的天子再也忍不住呼之欲出的厌恶,一字一顿狠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