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就在阿辛手中淡淡扫了一眼,心中也便揣测出闵氏的为人行事来,知道此妇果然并非简慢浅薄之人,脸上却一丝不露,笑道:“闵娘子惠赠,妾不敢推辞,多谢。”
此后二人又说了些闲话,虽是闲话却都用上了十分心思,你来我往,谁也不曾察觉彼此有何破绽。
那闵氏也不是个没眼色的,知道郭述虽客气接待,实在是不待见她,于是不过几杯酒之后,便告辞欲去。
那边阿辛早备好了礼,一份是给闵氏的,一份却是给那女孩儿的。
闵氏忙拜谢,又命那女孩儿道:“兰姜,还不拜谢夫人慧赐?”
那名为“兰姜”的女孩忙上前拜谢,口中犹称“母亲”。
郭述迟疑片刻,却对那兰姜道:“兰姜,好个名字。你可知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母养育你极尽辛苦,如今她在身侧,你称我为母亲,她该如何难过呢?”
兰姜不过是个幼女,不明白郭述的意思,便抬头去看闵氏。
那闵氏面色微变,终于仰首向堂上,对郭述躬身道:“夫人的意思妾已明白,妾同仲郎曾经的关系,夫人想必也已听说。妾不敢违拗夫人,也不敢有何非分之想。然此女既是仲郎的,遵照礼制便该称夫人为‘母亲’,夫人万物推辞。”
郭述起身下堂,来至那兰姜面前,不过略一打量,就见此女一双明眸天真无邪、玉雪可爱,虽因是幼小女童,面容要柔和许多,然而却有些羌人的影子,同梁略极为神似。
她慢慢弯下腰来,细细瞧着这神色酷似梁略的女孩儿,笑道:“你若要认我做母亲,须得等你父亲回来才好安排。只是那时候若要你来我身边,你可愿意?你先不必急着回答,再慢慢想一想。”
那兰姜似乎有些听懂了郭述的意思,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抓着母亲裙裾向后蹭了蹭,一张小脸紧紧裹在母亲的裙后。
而闵氏自然懂得适才郭述一番话其实是对她说的,于是面色惨白,半日无言。
郭述目光便落在闵氏身上:“你既然是个明人,我也不必和你说暗话。你和仲郎的事情,须得仲郎发话才行。如今他不在家,谁也留不住你。仲郎不在的时候,你若果真愿意与我结交,那当然很好。可如果你是想着别的,那还是等他回来,亲自和他说吧。至于这幼女,若是仲郎允准,我要容留她又有何难?我如今不留她,是为你着想。你的前途尚且未定,就急着把女儿交给我,若是将来两处落空,你又能指望谁呢?”
听了郭述之言,闵氏却面色更加难堪,到底还是作出个笑容来,言语却肃然从容,躬身道:“多谢夫人用心良苦,妾感激不尽。妾爱此女,却不敢有私心。既是仲郎之后,合该称夫人为母,此乃从义不顾私。”
好个“从义不顾私”,这闵氏不愧是将门之后,看似生得娇柔温顺,竟有几分不容小觑的勇略。郭述倒不由地对闵氏刮目相看了。
“既然你这样说……”郭述一笑:“也好。等仲郎回来了,禀明高堂,遍告宗族才好接了她来。”
那闵氏不再说什么,带着女孩兰姜又向郭霁互行了辞别礼,慢慢却行下堂。待她转过身向外行去时,却见窗下笸箩中是针黹丝线,旁边整整齐齐叠着的,是几件男子直裾深衣。
一件玄色、一件素色,一件深红,都是梁略平日常穿的颜色。
这样的事,从前她也做过。
她在窗前停了不过一刹那间,然而郭述却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她的驻足,甚至连她轻微的叹息和起伏的呼吸都看得分明。
郭霁等到闵氏等人出了门才上前来,瞧着郭述目送客人归去时的淡淡神色,半日方道:“阿姊……”
郭述这才低头,微笑道:“怎么了?”
郭霁道:“你果真要收下那孩子吗?”
郭述叹了一声,笑得冷淡:“若是她们坚持,怎么收不下?谁教我自己不能生呢?”
郭霁心中一滞,原本打叠起满满的安慰话语,却全噎在喉中吐不出来,她道:“阿姊若是不愿意,不如让叔母出面……”
郭述目光一闪,落在郭霁脸上:“阿兕,你记着。这种事情别说是叔母,就是亲生的父母也没有办法。”
“我们郭家的女儿,何必受这种气?”郭霁很有些不平。
郭述却轻轻拂过她的面颊,理着她的鬓发,笑容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和悦:“你还是小啊。阿兕,一生长着呢,时移世易、犹如转烛,说什么郭家的女儿呢?你看我,从前父亲战功赫赫、前途无量;母亲出身高门,何等显耀。可是你看如今又如何了。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郭家的女儿’这个名分,保不了我们一世无忧。”
郭霁说不出话来,只是瞧着一脸和悦的郭述又到了窗下,去将那衣物摊开,将袖口处最后的几针缝完。
“你不必替我难过,我这又算什么?”郭述将衣袖凑近,轻轻咬断了丝线,抬头看向郭霁:“你看我们几个姊姊的夫婿,哪个不纳妾的?适才你也看见了,那闵氏是个有手段的,想必当初对仲郎那是要温柔有温柔,要情意有情意。然而梁略到底信守诺言,并不公然纳妾。”
郭霁走近郭述,屈膝坐在她身边,道:“阿姊既这样想那最好了。梁仲郎是个君子,将来便有些不如意,对姊姊必然错不了。姊姊且忍耐些,待生下子嗣来,自然没什么不如意的。”
郭述正待收针,却不防扎了手,指尖上倏地冒出血珠来,郭霁便拿了旁边柔软素绢来给她擦了,等止住了血,柔声问道:“还疼不疼?”
郭述摇了摇头,却在那里出神,半日方道:“阿兕,你说我怎么就生不出孩子来呢?”
郭霁听了心里难过,不敢抬头看阿姊的脸,道:“阿姊不要急啊,想必是机缘未到呢。阿姊才十九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郭霁这样说着,心里却没底,她虽才及笄,但是也知道些事儿了。结缡三载,梁略又并无别的姬妾,阿姊却未能生养,任谁也觉得奇怪。
可是她也听说当初有个惯会看相算命的方士,曾经说郭述命格奇贵,当生贵子。
如今别说贵不贵的了,竟是一儿半女也没生出一个来。可见那些方士是惯会些荒诞言语,欺瞒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