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是个安静端庄的,而那梁略也是个沉稳内敛的,两个人就是有了龃龉也是极其斯文的。
这样的双方忍耐斯文,照理说可以相敬如宾,原也是世人眼中的举案齐眉,可郭霁却说不上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就像这次,郭述原本不过是驱车过市时遇到了对面来车,这种情况也常有,总有一方退让了就是。
谁知两方车夫都不相让,郭述是个不爱生事的,就想命车夫让让算了。谁知对面车夫却喊出梁家名号来,郭述却从未在家中人那里见过那辆马车,就有些疑惑。
倒是对面马车上的主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向这边探看了一下,随即拉上车窗,命车夫退让,那车夫才不情不愿地避让一旁。
然而就是那短短一瞬,郭述便已瞧见,车上的男主人竟果然是梁略。
这也罢了,当此之时那车上竟走下一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大概梁略此前忙着吩咐车夫,没注意那女子私自下车了,不欲让她下车来,挥开车帘伸手拉那女子,那女子却回头向车内笑道:“兰姜想要下来透透气。”
那虽不是繁华主街,却也有行人往来、路人谈笑,明明那女子声音也不算大,然而她说的每一个字,郭述却听得分明。那女子的神情,三人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她也看得分明。
什么也不必说,那唤作兰姜的女孩儿定然就是梁略的亲生女。
郭述竟然也还沉得住气,即便在繁华街市上亲眼目睹梁略与一个女子同乘一车,而那女子怀中的女孩称呼梁略为“父亲”。这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得上前厮打。
此前京中就有贵家女受不了夫婿的宠妾,带着奴婢们不管不顾就是一顿打,而那身为正妻的女子嫌奴婢打得不过瘾,亲自上手,将妾室脸上狠狠抓了几道血印子。
郭述自然是不能那样做的,原本她或许是打算就这样轻轻经过了就好,若非那女子竟然大大方方上前来见她的话。
此时那女子身边亦有仆从是从前梁府里带去的,不由上前耳语,那女子顿时换了一副神情,有些紧张似的,将女孩交到仆从手中,便向郭述这边行来。
“妾身眼拙,不知是夫人马车,冲撞了夫人,请夫人容谅。”
说着那女子在离她车前不远处盈盈下拜,她自己或许觉得这是见了正室应有的礼数,可在郭述看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郭述也不理她,像没瞧见似的命车夫照旧向前驱车。
那女子想必没料到身为大家之女的郭述,于这街市上竟没显出正室的宽容大度来,一时愣在那里。
郭述起初不动声色,然而就在马车快要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她却忽然一个兔起鹘落,从车厢中径直跃上车头,抢了车夫手中控御车马的缰绳,将缰绳一侧一拉,那马顿时转了方向,还没等车夫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狠狠搡着侧立车下屈身下拜的窈窕女子,停也不停地呼啸而过。
那女子被重重摔在尘埃里,奴仆们不禁惊呼出声,那女孩也哇得大哭起来,梁略想必是没办法再躲,这才匆匆下得车来,远远望着郭述马车扬起的飞尘,叹了口气,知道有些事是瞒不住了。
而梁略的正妻、郭家的五娘子当着夫婿的面,在大街上飞车撞翻夫婿外室的异闻也不胫而走,不过几日便传遍了整个雍都。
此后他们夫妻二人又是如何交涉的就不知了,只听近身侍奉的奴婢们说道:“这也是前所未有的的怪事,两个人竟全然没争吵。可是不知为什么,郭娘子就一个人收拾些简单行装奔渭北去了。”
两个人居然不吵不闹,斯斯文文地将事情闹僵了。郭霁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争竞此事的。
二人皆是这样的脾气,平日里斯抬斯敬固然好,然而到了这时却因为有些话总留有余地而更加生出嫌隙来。
甚至还不如那亲自下手厮打宠妾的泼辣贵女,因为郭霁听说那女子打是打的痛快,后来在夫婿面前吵也吵的热辣。终于惊动了两家父母,于是两下里权衡调节,此后两人照样过日子。
据说那男子亦痛悔被姬妾迷惑,将那被打的宠妾打发了。此后固然也有内宠,却不敢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总是要顾及妻子感受。而那贵女自是表示当克服嫉妒,做个贤良大度的正室,实则一战打出了局面,明里暗里打压夫婿的姬妾,再无人敢冒头。
而反观梁略和郭述两个,他二人倒是安静,风闻的人却炸了锅。
“这不像郭娘子啊,她平日里端庄肃静,是望族之女,最是守礼的,怎么会为了个夫婿养外室这样的事就出走了?”
“女人都爱嫉妒啊,谁没个端不住的时候?”
“那也不对啊,她该回娘家去挽出郭家长辈来去梁家说道说道啊。就是长辈们都不在,总有兄弟吧。”
“照我说,先把那小外室打个烂羊头才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外室,怎么勾搭上的梁家公子?”
“你说什么啊,一个外室罢了,梁家的公子,羽林骑的左监,养个外室有什么?还是郭娘子挟私嫉妒,不容人。”
“我怎么听说那外室并不是如今才有的,听说是梁略娶妻前就有的呢?”
“真的?快说给我们听。哎,你小子别吊人胃口,赶紧说……”
此间自然更有好事者津津乐道于郭述的身手,滋滋说道:“你们没见,据闻那郭娘子在飞驰的马车上,纵身跃出,跳上车头,纵马侧撞……啧啧,郭誉一代英杰,生的女儿也身手不凡,果真是……”
“别听他夸大事实,那都是道听途说,根本不是飞驰的马车,起初马车是缓缓的……”
“去去,你这么说谁爱听?你再说说,那郭家女是怎么撞飞了梁左监外室的?”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成为雍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又因此事是发生在当街,他们两人又都是京中世家与豪族,这等香艳异闻,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反倒是郭家人是最后知道的。
起初郭霁他们还不信,谁想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
后来才知道竟真有其事,然而家中除郭朗主事外,别无主心骨。还是郭朗的妻子姜氏反映快,赶忙带着郭霁就来渭北探望郭述。
然姜氏须得料理家事,又放心不下郭述,这才不得已留下郭霁在这陪着,自己回城了。
郭家的兄弟自然没资格向梁家长辈过问此事,然也觉得不该不出头,便商议着总该找梁略问清楚情况,解决此事。
倒是姜氏劝谏丈夫郭朗:“此事还是别急的好,我觉得梁仲郎是个心里有数的。他这些日子忙着在宫中侍驾,等忙完了自然自己去解决了。夫妻二人床头打架床尾和,我们若跟着掺和了,反倒把事情弄大了。再说过几日阿郎和母亲就回来,要出面也自然是长辈更好些。如今阿兕在渭北陪着,五娘子也不会有什么事,只当做是去渭北散心就是了。”
郭朗深以为然,便劝阻了族中兄弟们,因此到此时郭家的人也还装作不知此事。
这样想着,郭霁竟不知怎么劝郭述了。
好在郭述似乎也不用她劝,早已抛下前事,问起郭令颐来了的事。
“嗯,小九确实说要与四兄长叙一叙兄弟之情的。”
“你四兄长又怎么会与小九聚呢?”郭述语气不变,话中却含讽:“他自有许多相与在这里等着与他花天酒地呢。兄弟之情,在他算什么?”
有些话郭述没说完,郭霁却也是知道的,郭腾自然不会留在此处与郭令颐畅饮。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郭令颐有什么嫌憎的,而是因他在此处还有别的宴席,有许多的美酒和许多的友朋要会。
那在他看来,那里才是前程,是他全力以求的未来。
而在郭家,他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得不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