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门都敞着,门厅中一株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的胡桃树,树干两个成人也合抱不来,枝枝丫丫从一丈多高的地方才往外伸出来,几乎是横着长,挤着长,越往外长,枝桠越多,照着地上的树荫占满了整个庭院。这一株胡桃树,就像是天然地盖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屋顶出来,把这夏末的秋老虎,远远隔在这个庭院之外。胡桃树上,花早谢光了,一个一个刚冒出来的还是绿色的小胡桃,隐藏在树荫中,像这个墨绿色的天幕中点点翠绿的星光。
会客厅中,苏小小和卫笙法师的访谈,还在进行中。访谈计划的只有半个时辰,但这一聊就是一个时辰,两人还意犹未尽。姜夕尧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不停地记录着。门外偶尔来个年轻人探头看一看,看到两人正聊着,又缩回去走开了。
“白乔和同唐,两者在几乎所有立场上都是对立的。唯独两人一致都没有公开反对三皇子,为此,宁可和梅林以及大雍的民意相左。您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坚持这样的立场?”苏小小继续提问。
“他们实际上就是在支持种族灭绝,”卫笙法师顿了一顿,又冲着苏小小一笑,“其实你应该问,他们为什么能坚持这样的立场?这原因,还得从你们传音阁说起。这么多年了,传音阁一直在掩盖真相,各种各样的真相,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掩盖。这种谎言积累的厚度,超出你的想象。以至于,到了现在,说出一半的真相,也成了一种奢侈,或者一种理想。要是没有这些在梅林京都府的巴林村庄人,没有这些流动秀,你如何能知道三皇子和他的府兵,拿着梅林山庄供养的兵器和战车,正在推平巴林村庄,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现在,大多数京都人都知道这真相了,但是别的地方的梅林大雍人呢?那些除了传音阁派过去的说书人,还没有形成街头流动秀的边陲小镇呢?这些依然被蒙蔽着的大雍国民就是他们依然维持着自己种族灭绝立场的勇气来源。想想看吧,我们梅林山庄两位庄主候选人,都在推行这样的立场,都在告诉民众,巴林人民对我们来说一文不值。这是多么可怕的历史时刻。我们如何面对我们的后辈和史书?大雍梅林的道德罗盘正在崩塌,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继续发生!”
苏小小点点头:“巴林冲突依旧在发生,传音阁的谎言一时间也很难阻止;在您的人生中,您觉得事情有在变得更好吗?以后的话,事情会更好,还是更糟?”
“读史,是一件极其沉重的事情。因为我们的过往,就充满了战争,屠杀,邪恶和仇恨。似乎,我们社会的每一次发展和进步,都无法阻止我们杀戮的脚步。所以,我们中的勇敢者,必须要同时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和牺牲精神,才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们必须放大我们中的爱的力量,才能和邪恶与仇恨,有一拼的机会。但是也不要太悲观了。两百多年前的黑山和他的宁残道,横行了多少年?他通过无知和恐惧,控制了不知道多少普通民众,成为他恶的帮凶。他当年的版图,可是几乎跟最鼎盛时期的北国一样大了呀!最后还不是被打败了。”
“其实大雍国内,也是有很多抗议三皇子暴行的。对于这些组织和领导抗议的人,您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话吗?如何让这些远离巴林村庄的人和那里受苦的人产生心灵联系?”
“梅林山庄内部,也曾经爆发过很多为了不公和底层人民的受苦而走向街头抗议的人群。如果这样的人,只能为了自己的受苦而抗议,而不能为了别人的受苦去抗议,那么他们就是生活在自我幻觉和自我谎言中的虚伪之人。他们的抗议,是为了自私自利,而不是为了正义本身。慕容田,当年为了慕容一族的冤案走上街头,一直走到大雍皇宫,去鸣冤。支持他的非慕容一族的人数不胜数。他最终得到当今陛下的认可,平了他的冤案,还支持他进了梅林长老会。结果转年梅林讨伐另一个边陲小派,他又投了支持票。他从代表受压迫受不公的那个阵营,走到了推动压迫的另一边。我们大雍梅林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啊!道德罗盘,你拿着,一天,一年,十年,都不算,只有拿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天,才算数。而你拿着这道德罗盘,就要对它负责,就要受他的指引。”
“嗯,”苏小小轻轻地点着头,“您的竞选,走到今天,难度一定很大吧?”
“是啊,”卫笙苦笑一声,“我尝试过不同的路径。你知道的,梅林还有那么几个有点声响的第三方候选人,我都跟他们接触过。但是接触下来发现,只有做我自己的竞选,我才能真正发出我自己的声音。而我的诉求,是梅林山庄彻彻底底的变革,摆脱大雍皇室的控制,摆脱军工和医药集团的控制,摆脱我们所有的压迫体系。”
“梅林山庄的权力体系,早就是一个丑恶的生意场,”苏小小忍不住插嘴,“而您的团体,则过于理想化。一个过于理想化的团队,走在一个充满利益和皇权纠葛的黑暗森林里,这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您为什么要来淌这趟混水?”
“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你来找我,又问出这些问题,不也在以你清白之躯淌这趟混水么?”卫笙看着苏小小,看得她突然很紧张,好似被看穿了心事似的。但是卫笙显然并不想为难苏小小,接着自己的思路说到,“我已年过半百,回看我这一辈子,我一直在追求正义的路上。这是我竞选庄主最大的资本。我可以感到在这个历史时刻,发出我的声音,是我最能做的事情。这种发声超越了三皇子别院的冲突,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正在受到不公对待正在受苦的人,他们在大雍国之外,在大雍国边陲,也在大雍国内部。我们选择巴林村庄作为我们的主题,仅仅是因为在此时,他们是最受苦的人。”卫笙法师说着又笑了笑,道:“我们必须要有希望。传音阁最新的民调显示,我们的支持率只有2%,但是2%也是很大的人群了,更何况,别人都有各种商铺捐款支持,而我们才刚刚起步,什么都没有,就获得这么多人的支持。我很感激。”
“如果您像同家那么有钱,或者像白乔那样得到很多人力物力的支持,您一定可以做出更大的改变。”苏小小感到自己的立场越来越往卫笙那里偏,赶快把自己拉回来:“但是您需要更多人知道您和您的政策立场,您需要登上更多的舞台,展示您自己。您有什么计划么?”
“传音阁建造的谎言太厚,太难击穿了。他们让白乔上台,因为白乔的立场对他们有利;他们让同唐上台,因为同唐的口无遮拦笑料百出让台下座无虚席。这便是商家资本为了利益,不顾公众的利益,卖了我们大雍国,肥他们自己的口袋。而我的计划,则是唤醒越来越多的大雍国人,拿起道德罗盘,指引我们前方的路。”
“非常感谢您,卫笙法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虽然您赢得大选很困难,但是,如果我们假设您赢了,您这庄主,会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