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抬起幽深的眸子,里面闪烁着岌岌可危的光芒,好似轻轻一碰,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这是极度忐忑的表现。
“庆阳镇是师父带领仙机门故意向朝廷展示存在感的重要地点,而那怪物似乎也有意加重了庆阳镇血灾严重的程度,这就导致当我们仙机门赶到庆阳镇的时候,战况异常剧烈,而那些百姓却无一生还。这便是代价。”清风如实回答道。
朗月紧紧蹙眉,两只手臂撑在身下的床板上,似乎想借力从床上起身,可无论他如何折腾,他都没能如愿以偿。因而,他忍耐的上限终于被触及,他的怒气无处可藏。
“他是故意……晚至庆阳镇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师父怎会不知,他一旦顺从刹摩,他便无法再解脱?!我清楚记得,庆阳镇大劫之后,大周遍地的血蠕相继消失,这不可能出自仙机门之手对么?而是师父答应了刹摩的条件之后,刹摩所做出的事情!”
那时,朝廷便只会更加倚重仙机门,还会视其为拯救大周的救命恩人,仙机门是借助朝廷之力扶上地位的,而非出自自我的能力!如此做法是偏门左道!
师父如若想要脱离刹摩的控制,刹摩便会以同样的方式,抽走朝廷的帮扶,让仙机门陷入险境,甚至一击而溃!师父这是亲手将自己的把柄送入了他人之手!
为什么……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是选择沉寂于现况,忘记了初心和反抗?他蛰伏数年载,难道仅仅是为了那所谓的预言么?!可是,他明不明白,拖延的时间越久,刹摩手中的把柄便会越抓越牢?!
庆阳镇所有百姓的死……何其无辜,何其可怜,何其可悲?!
“他们的死没有换来实质性的解脱和救赎!他们的死……毫无意义。他们的生命换来的仙机门的地位,虚伪假意……根本毫无意义……”
朗月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昔日被他尊敬爱戴的师父,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一时不解和愤怒下,他竟早就丢弃了对师父谦恭的态度。
“因为师父已经变了,人心使然,他不会不变……他……”清风垂下眼眸,失望之色跃然面上。
她想起先前,师父口口声声叫喊着“成仙”的欲望的场景。本欲继续说下去的嘴巴,倏忽顿住。她知道,如若将师父说的太过不堪,收到伤害的也只会是朗月。
心中的信仰忽有一日被彻底打碎,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
她选择换种表达方式。
“师父被欲望蒙蔽了双目,”清风又道,“师父怨恨妖族,仇恨源于家族血脉,源于他自身的执念,源于大周血蠕之灾。”
“执念?”
“百年前的仙机门高瞻远瞩,如今却在他接手的时候,逐渐没落,不少修真门派早就登鼻子上脸了。而真正让师父这些念头完全爆发的事情,还是六年前那怪物向仙机门索要极哀钟的事情,这让师父觉得,如今就连妖族都敢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实在是屈辱,又愧对家族。”
“师父这些年来,一直都有个想要复兴门楣的执念。”
“经过了数百年对妖族的打压,妖族消停了许久,却蠢蠢欲动,可无数修真门派已然忘记了本心,导致制约妖族之事懈怠不断,这让师父不满了许久。
可,以仙机门如今这般光景,根本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办到那些事情,甚至还会被踩在上头的其他门派鄙视排挤。所以,师父觉得,只有仙机门完全复兴起来,回到百年前能够号令群雄的地位,才能真正实现保卫人族、消灭妖族。
后来,仙机门在庆阳镇的所作所为大大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而劫难结束后,大周上上下下的血灾都尽数消失了,这让朝廷对仙机门的能力深信不疑。
在此基础上,师父如愿以偿地在朝廷的扶持下,带领仙机门占稳了先机。
师父看似为表忠心,还向朝廷主动递献协约——严禁包括我们仙机门载内的等待一切修真门派,在没有朝廷特殊的传唤下,绝对不可进入沧淩城、盛京城等极为繁华的地段。
实则他是想借此举动,打消朝廷对仙机门的忌惮之心,还极大程度上削弱了其他修真门派的话语权和行动权。仙机门垄断了绝大多数的主动权,势力自然不容小觑,也很难再被其他修真门派赶超,六年过去,仙机门就坐稳了天下第一修真门派的宝座。”
朗月震惊道:“此协议不是朝廷为了约束仙机门而下达的么?为何,你却说,这是师父主动提出的……”
“如若不然,怎么会瞒得了你六年?”清风深呼吸了一口气。
朗月略微失神,将清风的话重新审度了一遍,喃喃道:“那协定里特意强调了沧淩城.....盛京城等地……”
“师父……这么做,是为了瞒住我?”他回过神来,眼神紧紧抓着清风不放。
“你不是不解为何师父会选择不再反抗,反而蛰伏数年,任由怪物摆布么?因为庆阳镇大劫时,他对你的试探,将他的心思尽数吸引到了那关乎天降神人的预言上,你当时的举动和能力太过惊为天人,师父对你的期待越来越高。所以,他相信你便是他抵抗妖邪、助他摆脱控制的唯一筹码。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身不由己,也因为把柄在他人之手而根本无法正面抵抗,所以他想偷偷培养你,将计就计地安排你出去,让你反将一军,杀尽妖邪,改写天下。
说到底,庆阳镇大劫你就给足了师父希望,而被称为第二次试探的以平台镇为始的历练,实际上它的根本目的早就不是测探你的能耐了,而是纠正你对妖邪的看法。我说过的,六年前你对正义之道的看法让师父十分在意。
平台镇为始为辅,将你引入沧淩城,提前做局不让其他修真门派的弟子干扰你,让你去亲眼看看被妖孽折磨的沧淩城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六年前的庆阳镇的……让你对妖族彻底憎恶。”
“你是传说之人,是师父所以为的一切希望,如果让你都知晓这些事情,他如何试探你?又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指引你去达沧淩城,又到达盛京城……”
朗月突然打断了清风的话,他情绪激动地说道:“师父将我指引到盛京城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为何会如此笃定此地是我始终如一的目的地?!”
答案他都明白,但他想听清风亲口说出来。
“你娘没有死,你便会去寻找她,如果你不希望她有事,你便定然会尽全力从怪物手下救下她。”清风的语气很虚,好似没有一丝底气,还在畏惧着什么。
朗月似失心疯般,面部表情已经不受控制,他不得不抬手掩面,嘴里含糊地说着:“可是她死了……死了……”
他忽然抬头,满面沾着泪水,可嘴角却挂着笑,他哼哼冷笑了几声,看着清风,低声道:“师父没有想到他暗地里筹谋的所谓的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早就被刹摩摸清,真正做到这一切的反而是刹摩,他不仅仅把整个仙机门玩弄于股掌,也让我备受折磨……师父近来定是阵脚全乱吧?
可真正让他焦急的却不是我的命,相反,恼羞成怒的他此次定然会加倍惩戒我这个叛徒……他想要来盛京城,是不解为什么秦夫人会提前身死,所以他急于查清这一切,从而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师姐,这些秘密,早在先前我便有所察觉,我之所以有底气将它们全部听下来,决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坚强,而是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应对现实的准备……”
“呵……但我着实低估了它们的杀伤力……我的心……从未如此……如此疼过……”
即便知道了事实,再次听来,依旧伤及本心,痛不欲生。
“师姐……”朗月恍惚念道。
“我在,”清风兀自抹了抹泪,却不小心将泪水糊了一脸。
“十二年了……你都不曾想过要将这些事情告诉我,偏偏此时过来,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你对师父行径的不认可么?趋势使然,从前的你未曾想过阻拦,后来的你为何又要踏出这一步?明明……一切都改变不了了。”
语罢,朗月自暴自弃地耷拉下了脑袋和双臂。
清风急忙说道:“改变了!你还活着,不是么?!”
朗月用缓慢的语气,无力低声道:“师姐其实是发现师父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后,才一意孤行地来救我吧?可,人的一生,光是性命保住了,心死了,那也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