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蒲氏乃有扈氏之后,祖居略阳郡,世代为西戎酋长,领氐族一支。永嘉之乱后,父亲降了刘赵,被刘曜册封为率义侯。安定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两赵大战爆发,石季龙平定秦陇,为威慑六夷,将匈奴五郡屠各部尽数坑杀,为保族众,父亲只能率众投降。
他们父子何曾想过,归顺石赵的日子才是骨肉离亡的开始。石勒虽嗜杀,却存有几分仁德。待石季龙上位,对他们父子日渐猜疑,上有君王疑心作祟,下有石闵等华族臣众离间为敌,蒲氏只能慎微蛰伏。
蒲洪膝下儿女众多,蒲健原本上面还有几位兄长,可是在石季龙上位后,兄长们死的死、亡的亡,他便成了父亲最年长的儿子。
他想着这些往事,踱步到了自己的书房,自书架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檀木盒子。他轻轻打开,俯视着盒中之物,肃穆眸光不自觉徘徊出一抹柔和。
春风正归,桃李皆灼,满苑葱蔚洇润,香馥拂面,芝兰少年花下归来,披月推门,夜半醉酒笙歌尽兴,入门时尚留几分餍足浅笑。
正经桃林小径,他忽地顿住脚步,望见树下雄阔身影,呼吸一乱,还以为遇到了父亲,仔细望去见是伯父,吐口气抚了抚胸口,笑如朗月入怀,“夜深了,伯父怎地还没入寝?”
蒲健捋袖,“你不也没睡?”
蒲坚噎了噎,极轻巧将话锋一转,“侄儿随先生研读经史,一时忘情,遂一起小酌了几杯,幸得年少,晚睡几刻无妨的。”
佼佼少年,丰姿俊秀,正是意气飞扬之时,身边聚了一众王公子弟,时有打马斜桥倚栏风流之举,邺城街头,花街柳陌,皆是去处。他日常读书不可谓不认真,但父亲蒲雄对他管教颇严,也只十天半月才有偶尔放情。
“你是说我老?”蒲健幽幽目光投在少年风流眉眼,长眉挑起,似望见曾经少时旧影,多年前长安城中,亦有几息这般岁月。
蒲坚咳了咳,“侄儿绝不敢有此意。”
蒲健不再和他废话,问:“陛下有意为齐公和淮南公择选伴读,挑中了咱家,你父亲可与你说过了?”
蒲坚正色点头,“已是说过了,祖父前日也问过侄儿,有意让侄儿前去。”他偷觑一眼蒲健神色,心觉不过是入宫去陪个小王公读书,伯父何须如此慎重?
“嗯。”蒲健点头,“你是有意齐公,还是淮南公?”
“额?”蒲健偏头,陛下的儿子,他有的选?伯父这话问的,他可是知道石季龙为何那般忌惮他家了。
“不若就齐公吧,他与你仅差一岁,想是合得来。”蒲健自说自话,将怀中檀木盒子信手抛在蒲坚手中,转身就走。
蒲健摸不着头脑地接过,也明白几分蒲健话中之意,他抱着盒子追上去,“伯父,倘陛下将我赐给淮南公怎么办?”
蒲健停下脚步给他一个眼神,接着拔腿就走,“这等小事,你还需我教?”
“那此物为何?”蒲坚飞快又追了上去,年少的影子追逐着雄阔的风姿,渐渐消弭在花月长廊尽头。
几位伴读未入宫,石季龙又干了一件大事。
他据十州之地,聚敛金帛,及外国所献珍异、府库财物无数,但连年征伐与宫廷苑圉所用不足,便越发贪得无厌起来。
他见中原百姓凋敝,已无可压榨,竟下令士卒悉掘前代王朝陵墓,取尽金宝来充盈府库。此举实在亘古未有!
有心的人,比如蒲坚,简直咋舌古往今来有哪家皇帝带头挖人祖坟?他又不是穷到要学项羽入始皇陵兵马阵取刀戈应敌,想到这里,他入了宫简直连石季龙给的饭都不想吃了。
朝臣畏石季龙之威,不敢申论,更为此灰心灭志。
于是,前代王陵尽掘其塚,大量金银玩器尽入府库,唯献文皇后羊献容之显平陵未损坟茔。
石季龙只道:“献文皇后之陵,理应善之。”
刘长嫣先人陵墓多损,只全生母一茔,却要万谢君王,如何不觉可悲?
她正坐于殿中忧戚,乐蓁来报,石世下学领了伴读前来参拜。
刘长嫣整理好心绪,在乐蓁和宫人服侍下换了一袭烟紫长裙,搭配同色玉带,配以藕色短襦,因近日天气尚未转暖,外罩了一件雪白的薄貂皮开衫。
自晋以来,胡夏合风,服饰无论男女,皆彼此融合,渐为胡夏合璧式风格。现下最时兴的长裙腰腹皆隆得高高的,裙腰几达腋下,以显女子身形高雅纤细。刘长嫣本就生得高挑,束腰也不过比往常稍稍高一些便很美观,便未学宫中其他妃子那般,只把裙腰正常束在了腰腹偏上的位置。
她日常不喜繁复头面,便挽了垂挂髻,侧鬓处簪一枚白玉簪,在宝匣底寻了一对紫玉流苏坠子戴在了耳际。
蒲坚跟着石世进殿时,便见到有美一人,静静立在绛纱窗前欣赏着窗外天光云影。烟紫长裙于她藕色襦与雪色开衫间沿着腰际旖旎而下,在身后铺就三尺及地高贵裙摆,衬她身姿愈发纤细修长,颇有几分弱柳扶风,雅致温润。
蒲坚只看了一眼,适时收回目光,敛息凝神,一边听了石世吩咐行礼,一边心里暗忖:这就是当朝宠妃,刘昭仪?他只当如何冶艳妖姬呢?
石世扶了母亲落座,兴高采烈道:“母妃,这便是孩儿时常跟您提起的伴读,文玉!”
刘长嫣点头,带上她一贯娴达万方的笑意,轻轻挥手令蒲坚起身。
今日本该是石世的两个伴读一起来的,但因另一人感染风寒,是故只来了蒲坚一人。不过很显然,石世对另一位伴读的喜爱远不及蒲坚。
刘长嫣稍稍打量了这孩子,和石世不相上下的年龄,生得瑰姿逸貌,言辞亦有雅量。尤其一双眼睛,清亮剔透,从容有定,简单问了他几句话,也是对答如流,她心下十分满意。
蒲坚不卑不亢谢了夸赞,道:“昭仪厚爱,文玉惶恐,今初次参拜,小备薄礼,还望昭仪笑纳。”
刘长嫣挑眉,蒲坚从随从手里接了檀木盒子奉给她,便依规矩同石世一起退下了。他年纪虽小,毕竟是外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