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墙上挂钟一下下敲着。
卧室内,中年男人俯身,熟稔地将针头扎进温暮盈的胳膊,宋垚屏住呼吸,仿佛那针扎的是自己。
最后一针推完,杜医生收起针管,转身,“轻微的细菌性肺炎,不传染。按时吃药打针,休息几天就好。”
肺炎。
这两个字砸在宋垚心口,沉甸甸的。
她看向温暮盈,均匀的呼吸起伏,紧绷的肩线终于舒缓下来。
这丫头,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就搞出个大的,让人操心。
宋垚送走杜医生,摸出手机给裴亦琛发短信,简短告知温暮盈的情况,末尾加了一句,【来之前,务必提前通知我。】
翌日清晨,宋垚向公司请了假,继续守在温暮盈身边。
九点左右,闹钟刺耳地响起,她按医嘱给温暮盈喂了药。
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宋垚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手机这时震动了两下。
她飞快扫一眼,起身抓过椅背上的大衣,往外面走。
裴亦琛斜倚着车身,指间燃着半支烟,烟雾缭绕,眉眼低垂,晦暗不明。
脚步声响惊扰了他,掀起眼皮,淡淡扫过宋垚,眼底倦色深重。
宋垚脸色也不好,一夜未眠,眼下青黑一片。
裴亦琛将烟碾灭,掸了掸指尖的烟灰,走到她面前,“宋小姐,这次多谢。”
语气疏离,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真诚。
一夜的疲惫和担忧,在这声谢意中消散了几分,两人之间那点疏离也淡了些。
“不必,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她这么折腾。别叫宋小姐了,和陆霆一样叫我名字就好,听着别扭。”
裴亦琛微微颔首,没应声。
宋垚将碎发挽到耳后,“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停顿片刻,又补了句,“暮暮不知道你联系我的事,我没告诉她,怕她胡思乱想,也希望你装作不知情。”
这位宋家小姐,性子倒是和温暮盈有几分相似,难怪两人成了知己。
“明白,也辛苦你照顾她整晚。”
男人没立刻离开,视线落在宋垚脸上,低沉开口,“现在方便聊聊吗?有些事想问你。”
宋垚略感意外,却也未多问,点了点头。
李晋见状,识趣地下了车,将空间留给二人。
裴亦琛的眼神沉静,又带着探究,定定地落在宋垚身上,“你和温暮盈,认识多久了?”
宋垚思忖片刻,“大学到现在,十年。”
“十年……”裴亦琛低声重复,目光深邃难辨。
“会所那次后,一直想找个机会。有些事,或许你也能告诉我。”他顿了顿,直切入主题,“除了当年的事,温暮盈这些年,还经历过什么?”
宋垚心口一紧,眉心蹙起,“什么意思?”
“你既然有所察觉,就一定知道些什么。我无意追究,只是关心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强调,“虽然我希望她对我坦诚,但似乎并没有。”
宋垚垂眸,沉默。
车厢内安静得近乎凝滞。
须臾,她抬眼直视裴亦琛。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几个问题。”不等对方回应,她径直开口,“裴总对温暮盈,到底是什么想法?”
问题很简单,却也难作答。
如同经典的“落水先救谁”的难题,拷问着人心最深处的选择。
宋垚虽比裴亦琛年少几岁,可入木三分的本事这几年也学到不少。
这点小心思,在裴亦琛面前或许并不高明,但他的态度,却决定着一切能否毫无保留地摊开。
裴亦琛看着她,嘴角几不可见勾起一个弧度,“她会是我的妻子,唯一的裴太太。”
宋垚有片刻失神,目光闪烁,声音迟疑,“那你能接受……丁克吗?”
裴亦琛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无论发生什么,温暮盈在我这里永远是第一顺位。”
无需再问。
宋垚已经完全明白。
深吸一口气,宋垚缓缓开口,“接下来的话,一半出于私心,想让暮暮彻底放下顾虑,一半,也是想看看,你对暮暮,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她指尖轻摩着座椅的纹路,“暮暮去阿拉斯加,并非单纯探望我,而是因为刚刚辞职。辞职原因,是职场骚扰。”
裴亦琛脸色一沉。
宋垚截住他未出口的疑问,“放心,她没吃亏,苗头不对就离开了。和杨飞那次不一样。当初的事虽然让她难受,但没让她畏惧,反而学会了更强硬地反击。这些年,她比谁都硬气。我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
宋垚声音低下去,“辞职后,她抽空去了医院,因为长期睡眠不好。本以为只是压力大,却查出,自己患上了偏执性抑郁。实话告诉你,她至今没有痊愈。严重的时候,甚至……”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甚至会有自残念头。”
裴亦琛捻烟的动作顿住,目光钉在宋垚脸上,幽深的瞳孔里,情绪翻涌。
“要不是她回国前一天,我发现藏起来的药,恐怕到现在还被瞒着,更别说你了。”
宋垚苦笑,涩意爬上嘴角,“温暮盈不和你在一起,不是怕豪门,是怕这个病。她堂姐精神分裂,表妹重度抑郁。她再乐观,碰到这种情况,心里也难免犯嘀咕。这种病太复杂,谁也不敢保证不会遗传。如果真的走到最后,她怕拖累你,拖累你的家庭,甚至……下一代。”
裴亦琛沉默,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像要看穿什么。
之前种种不寻常,此刻都有了解释。
难怪。
“还有……”宋垚的声音更涩了,一些被尘封的往事,被她一字一句,艰难地剥离出来,“这也是我的猜测,她生病的原因,或许和她父母有关。”
她顿了顿,“14岁那年,她撞破了她母亲的秘密——出轨,插足别人的家庭。”
她喉咙发紧,“她害怕,所以选择沉默,一瞒就是3年。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最终还是被他父亲知道了。”
宋垚闭了闭眼,长睫颤动,眼眶泛红,“她以为会离婚,至少,会给她一个交代。可他们没有。为了所谓的‘为她好’,他们选择了息事宁人。她接受不了父亲的懦弱,也接受不了母亲的背叛。对这个家,彻底死了心。”
宋垚像是感同身受,用力逼回眼里的湿意,“大学毕业,她搬了出去,一分钱都没要过家里的。她以前也是娇养大的公主,哪里吃过苦。可她太倔了,谁也改变不了。这些年,把自己逼成了刺猬,拒绝任何人靠近。”
她看向裴亦琛,“她不信爱,不信婚姻。承认对你有感情,却不敢接受。因为不得到,就不会受伤。”
宋垚不后悔说出这些,就算温暮盈知道后会怪她。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希望温暮盈能真正放下。
“理解她。也希望,你能给她幸福。”
温暮盈做了很长一个梦,梦境支离且纷杂。
送她上学的祖父母,风驰电掣的堂姐,咄咄逼人的林婉君,最后定格在费尔班克斯凛冽的风雪里。
裴亦琛倚着黑色车身,侧目,下一瞬,将她拥入怀中。
没有烟草气息,只有冰雪的冷冽,男人体温却熨烫着她心底的不安。
她下意识环住他精瘦的腰,想开口,却又猛然惊醒。
房间寂静,指针嗒嗒走动,无限放大这份安静。
温暮盈缓了两秒,思绪回笼,瞬间僵住。
身上分明覆着一层不属于被子的重量。
垂眸,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臂横在她腰间,存在感极强。
颈后,是均匀温热的呼吸。
几秒的怔愣,现实的重量将她击垮,无力和心虚一同袭来。
这感觉,是她熟悉的没错了。
久违的清醒,不是解脱,而是更大的难题。
男人呼吸绵长,睡得正沉。
温暮盈屏住呼吸,试图挪动,腰间的手臂却骤然收紧。
“再动,”低沉的嗓音贴着耳廓,没有温度,“就掉下去了。”
她僵住,不敢再动。
两秒后,干涩沙哑的声音透着忐忑,“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男人嗓音惺忪,带着刚睡醒的暗哑。
指针指向八,今天早上的话,看来一下飞机就到了这里。
温暮盈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