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就此时,李镜心中忽发“叮”的一道罡音,好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霎间如清风拂来,心中疑雾旋散,教他万念清明!
李镜想道:“不对,不对……他这是离间之言,故意要我猜忌秦恕。”一思及此,登时目色如电,直直迎着东唐君一望,锵然叫道:“你不必再说这些挑唆话了!我不信你,爷爷不是这样的人。”
东唐君见他似被锚了心咒一般,忽而神意坚定,不由神色微凝,点点头道:“是么?好,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看看爷爷送了甚么来。”说罢,睨了榻几上的素盒一眼,左手伸出,往前一够。
眼看他就要拿上盒子了,手臂陡然一长,竟却越过去,直擒向李镜手腕!
李镜早有防备,把手一缩。东唐君擒了个空,却瞅准此机,右臂一抱,就把人往怀里一抢。李镜却防不到这一下,被带得往前一跌,教他扎扎实实抱了个满怀。
李镜惊得身都绷紧了,东唐君挨着他耳边,笑道:“阿镜别怕,我不强留你。”手上却力劲一紧,将人拥贴在怀中。李镜怒火中烧,猛地把他一推,向外挣夺,东唐君见势,右臂一展,轻轻纵了他去,左手顺势斜掠,便已将那盒子抄在手里。
李镜退在一旁边,攒眉含愠盯着他。东唐君冲他一笑,单手挈盒,另一手便掐住法诀,望空一拂,那盒盖无声而开,显出里面的一枚银方子。
东唐君深通法阵奇器,看这东西一眼,已知不寻常,心想将此物激发,方好销毁,便自屏纳神息,伸手去取。他指腹刚然碰着,那银方子便忽地光华大绽,倏然化作数道白光,激射而出!
东唐君早料到有机关窍门了,见此好自从容,揄袂便挡。却不料那白光与他罡气相撞,好似生出灵性,忽而暴烈十分,法箭尾头一调,竟倒后疾飞,直冲李镜去。一霎间,几乎将那东唐君心胆惊裂,欲要救护也来不及了,只听他厉叱一声:“阿镜当心!”
偏李镜与他对面而立,全无防范,离得又近,这一发数箭戾气凶横,又猝尔便至,哪里挡得?李镜慌急中把银水剑一掣,只好险斫去一箭,第二箭已直追少腹,箭力之劲猛,将人击得一震,飞撞在亭柱之上,银水剑脱手便落,此后数箭驰达,两追胸膛、心腹,罡风锵鸣,贯骨达背!只闻李镜惨呼一声,五藏似碎,六腑若裂,“哗”地一口鲜血吐出,重重摔跌在地上。
那银光飞散做雾,滃然不散,将二人笼在其中。李镜只觉有数道灵息,在要脉中乱流倒窜,浑身上下如被针剔刀攉,痛得他几乎心停脉滞,伏在地上嗬嗬直喘,簌簌战抖不止。他在混乱中想着秦恕的话,及想着东唐君方才所言,到底不知那边真假,更不明白秦恕对自己下这手的意图,脑海不住自问:“为甚么……为甚么……”
他想到尽出,神识渐散,通体发寒,既惊又怕。
混濛间,似望见东唐君朝奔来,那神情既痛又怒,似听见人急唤自己名字,又好似甚么都没听见,一霎间,满耳嗡然,便不知人事了。
不知过了几时,李镜在半梦半醒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不是才醒过么?在院里待了也没半个时辰,怎么回来又睡?”
李镜勉力睁开眼,渺渺茫茫中,却见李奕坐在榻旁,侧转着身正跟旁边一个童子说话。李镜弛然看着那侧影,没来由一阵安心,微声唤道:“大哥?大哥……你来了……”说着,伸手就去够他。
李奕闻声转过头来,见人醒了,忙凑上来看,掌心往李镜他额上一贴,又探了半晌脉息,温色柔言问:“七弟,很乏么?”
李镜挨在软褥里,茫茫然答道:“不乏了。”
李奕深有忧色,却还是冲他笑了一笑:“还说不乏,那怎么越发没个醒时呢?”转身向身旁的小童发问:“常服的丹药有定时给用了么?”小童回道:“都用了,一日两丸,定时足量给用的。”
李奕垂头思忖一会,沉吟道:“还是得添些药量才好。”便命人取了丹瓶、药汤和匙碗来,先热了药汤,再将一枚赤红色的丹丸化入汤中,他想了一想,又添了半丸进去,用汤匙搅化,才端着碗过来,亲自给李镜喂服。
李镜用过药,神气完足了一些,便下床来四处走动,拉着李奕说话,要跟他去母亲的住处看新开的一株山茶。
李奕捏了捏他后颈,笑道:“安生点,别一阵折腾完了又睡过去。待会儿人就要来了。”李镜问:“谁要来?”李奕笑道:“睡糊涂了?说好待三月调风试雨的时节过了,你就到东唐湖府修住去的。东唐君今日特意来见你一见呢,你忘了?”李镜猛然一怔。
正说时,外头就有人进来通禀了。李奕听了,转头柔声对李镜说:“你好生等在这儿。”便起身迎出明间去了。
李镜端端地坐在锦榻上,心头一阵怦怦乱跳,他定目望着那里间的门帷,只恨不能就望穿到外头去。
不多时,便听见有人进了门,李奕与那人叙礼言笑,其声朗朗,二人一边说着话,一面往这边走来,不多时,门帷一揭,就见大哥单手携着一人,进到屋中。那人姿容闲雅,穿朱红氅衣,立在门边透进来的一角微光中。他目光越过李奕肩头,直朝向李镜望了过来。
只这一眼,李镜一颗心便要悬不住,几乎从胸膛跳荡而出。
李镜自勾月殿前见过这人,就有好长一段日子总想着他。只要有人说起陆洲的轶事,李镜都要留心听上一听,在那些闲言中寻出一些与这东唐湖主相关的事。旁人说他和哥哥交好,说他那桃水宴繁闹,说他温然清正,说他和风朗月一般……说他各样种种,如何如何。
李镜心底幽藏了一个匣子,只放于这东唐君相关的事,他听来一点就往里添,放得满满当当的,闲时他又一件件地起出来,在心间反复悬想。这日子一久,他明明与这东唐君素不相识,却因浇注了许多念想,竟渐生出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情愫来……直至今日与人当堂正面一见,竟好似天遂人愿,空梦成真一般。
东唐君向他一笑,徐徐揖道:“在下是四江东唐湖地水神君,见过小太子。”
李镜心中欢喜无度,忙伸手虚搀了他一下说:“不用多礼,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了。”
李奕在旁听着,恍然明白过来,笑道:“啊,是了,我这小七弟的百岁贺宴上,你们确实见过一回,只是他还不记事呢。”李镜摇摇头道:“不是百岁宴,我还见过他一回。”
东唐君却问:“是甚么时候见过呢?”李镜道:“某一年冬,你在勾月殿前看那石池的凤花鱼,我打山上廊桥过,见过你一眼。”
东唐君微微一笑,温然说道:“那你我岂不是有天付之缘?百岁宴那一见小太子还不记事,勾月殿那一见我又不知情,可这一合算,恰好是彼此见过了。”
这本是一番场面话,偏里面那一句“天付之缘”,极合了人心意。李镜欣悦不止,笑道:“我那时还在想,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东唐君凝目与他相看,微微笑问:“那如今一见,我与小太子想的那人可一样么?”
李镜看这眼前人,只觉他温良宽和,心地清明,比之自己所想的还要好上千倍万倍,不由与他相视而笑,说道:“你很好,跟我想的一点儿不差。”
你很好,跟我想的一点儿不差……
此话一出,忽然间心头一痛。李镜眼前景象一虚,身体忽然就往下跌去,沉入了一片混沌黑海中!那海浪如铁水火浆,一重接一重,尽往他身上泼来,好似要将他浑身皮肉烫得焦烂,痛楚直钻骨隙,李镜惊叫不止,登时浑身战颤,汗如浆出,不住扑腾挣展。
一个柔润的声音忽自虚空中传来,迷迷渺渺地说着:“若是一般迷障阵,化解了香效,就能转醒。可这香毒入了骨血,怕是神识被困在梦象里了,无法归定,醒转不来……”
静了半晌,又听得东唐君说:“我起一个‘澄水明镜阵’,接神识,达灵通,去那梦象中破其心念,便可转醒了。”
旁边人却惶急地劝道:“不可!阵中意象是由阵主心念筑成的,如今小太子为阵主,湖君以客身入内,也不知里面会有甚么。湖君忘了?当初那三离阵破,便是因被小太子的心念袭夺,湖君才不得已破念出阵。如今这一去,若被牵陷在里头,只怕不好出来……”
东唐君打断道:“不妨的,他不通阵法,只是爷爷借了他一缕心念支阵罢了,他这一念困不住我,起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