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一听,气头直往心上撞,忍七道:“凡事各有谋求,我有求于湖君,才投诚而来,原该凭湖君起用的,可湖君不该隐瞒细情,假借救白晓之名诓我上山救人。你直接言明,我未必就不肯应。”
东唐君含笑道:“你既凭我起用,原就该闻令受遣,不该问细情。此去灵修山,不论我言不言明,救来的又是不是白晓,你都不该像这样怀怨。”说罢,以指虚点卢绾心口,续道:“这便是你第二错。”
卢绾一把捉住他臂腕,怒喝道:“我说道不过你,你也别想再糊弄我!我只要一句打趸儿的话:白晓你到底有心救,还是没心救?你倘或没心,咱就吹灯拔蜡,一拍两散。”
东唐君含笑不答,忽将手腕半画周圆,猛地向外一振!这动作看似轻巧,劲力却不虞,一股气浪就将卢绾掀退三步,好险立住。东唐君将袖一掸,好整以暇地说:“你若立心不售,出灵修山时,就此走了便是,不必回湖府见我;既然回了,想来对我尚有寄望。那又何必将话横着出来?”
卢绾一听,见心思被他拿捏得分寸不差,当即松了劲,好沉静道:“湖君是明白人,明知我一心所求,为何偏要误我?”
东唐君道:“我又哪里误你?我救白眠,也是为你。他是白晓的胞弟,又是伏廷钟情之人,他是你用情劝逼才回灵修山的。他若折命灵山,那白晓、伏廷要与你恩断义绝,你当如何处之?我是免你断送这两份情义。”
卢绾冷笑道:“湖君这口舌,真真甚么话都让你说圆了。刚才与伏廷说恩德,这会儿又与我说义理,救的是白眠一条性命,两头恩义却都是你赚的,无怪白眠说你是‘就中取事’的惯家!可我只想听实在话,别的虚言我一概不听了。湖君且回我一句罢:你甚么时候替我救人,怎么救?”
东唐君沉吟半晌,却只道:“人事不全,机缘未到,暂不能救。”
卢绾眉头猛然一皱,待要起怒,可随即又想:“我终归有求于人,挂劲也于事无补。”只得抱拳上前,倾尽诚切,求道:“湖君,你若圆我救人之愿,我日后必定为你竭命修事,决不食言!可你空许承诺,又无令状作保,卢某实在难信从!还请敷陈备细——到底在等甚么机缘、甚么人事?”
东唐君含笑道:“你若非要知道救人之法,也使得,可有一项条件,我得一问换一问。”卢绾奇道:“怎么一问换一问?”
东唐君道:“你想知道甚么尽可问我,只要你问到的,我绝不隐瞒,问不问得到点上,也全看你自己本事。而作为交换,我也要回你一问,而我问着的事,你知道多少实情,也必须据实回我,若有一处让我日后查出不讎,白晓这命我就此撤手不管。这样你又愿不愿呢?”
卢绾心念一动,暗想:“他必要想从我这探听些事了。”立时踌躇不定,也不敢就答实。
东唐君捕着他这一晌犹豫,笑道:“你要是心有所瞒,这事便揭过。你不问,我也不问。只要机缘到了,我依旧替你将人救来,你也不必拿自己心底藏事来换。”
他这话说得巧,原本紧咬着救人事细不说,此时却故意露一个松处,好似再撕一下就能揭破了,偏卢绾生就一副林兽野性,眼看到嘴的东西,哪能放之不猎?一下把心性都激发起来了。他便决然道:“那我偏就要问了。”
东唐君哈哈一笑,叫道一声:“好!那你过来。”转身走上风亭,当中坐下,把手一招,唤道:“青蓬、青芝也来。”一声令下,只见两盏莲灯闻声化出元形,嘻嘻嚷嚷地围上亭来了。
它们一个在卢绾身旁侍立,一个被东唐君抱在膝上。东唐君将桌上一碟六色果食放在跟前,拿起一块莲花栗子冰糕,掰开来,逐点儿分喂给两个小童子,跟逗鸟弄雀似的。
卢绾抱剑入亭,与他对面而坐。东唐君头也不抬地说:“你先问罢。”
卢绾心中计较着:“他说救人要等机缘,便是没有期约日子的,我若问确凿年月时辰,他也未必知道,便白问了。”干脆单刀直入,问道:“湖君说救人的机缘未到,那我便问了:这机缘是甚么一个机缘。是要等何方人来,等哪宗事发?”
东唐君说:“白晓是自戕求死的,内丹伤毁甚重,玉宇天君使了‘双魄琉璃’让你与他二身同命,暂且保其不死,又设护魂阵法将他留在灵毓宫中,免他神魄散走,反蚀了你。若我贸然救出他来,坏了玉宇天君的护魂阵法,慢说是他,你也性命难保。因此,我要先将治他的人请到,才能救他。这便是我说的机缘。”
卢绾听是借他人之手施救,心登时一提,急问:“此人乃谁?”东唐君道:“你这算第二问,该我了。”身边两小童听见,又你一句我一句念叨着“该我了该我了。”
卢绾无奈何,只得递手一请,道:“听湖君问。”
东唐君喂着那童子,闲谈似的续出一句:“如今小太子身在何处,你知也不知?”
这句话犹如迅雷,一下在卢绾耳边炸了个响。他怔然张口欲答,喉头却似被蒙实了,半晌出不得声。东唐君最能看人相事,洞幽察微,一见卢绾此状,心中已笃定他知情,便笑道:“你若怕负他所托,不愿如实相告,拿些假话搪塞也成。我未必知道你是诓我。”
此话不说尤可,一说反而让人悬心。
卢绾心想:“他问出这话,是赌我不敢隐瞒的。七太子啊七太子,势不得已,且算我再欠你一回罢。”思及此,心已立,便如实答道:“七太子就在湖府上。”
话音一落,东唐君手上动作顿住,举目深深望住卢绾,好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卢绾见他不曾往深里探,奇道:“湖君却不问人在府上何处?”
东唐君笑道:“但凡在我府地之上,他在哪里都一样。我问你,你还未必比我清楚。”听得卢绾心头一冷,只替李镜捏一把汗。又听东唐君道:“该你来问了。”
卢绾便接上之前一问:“那能救白晓的人是谁?”
东唐君好似早备好一番说辞,一丝也不遮藏,直接就掏了出来,道:“那人就是桃水宴上的青元天君。他的‘九转青霜丹’有固魂守魄之神效,若他肯再授丹行法,白晓自可救得。”
卢绾一愕,转又攒眉道:“原来是他。这一说,那我凭甚么要仰仗湖君?我找他去,只怕便宜多了。”
东唐君笑道:“白晓还在灵山阵中,我不助你救出人来,你找他何用?纵使人救来了,你又找得到那青元天君么?即便找得到,他愿不愿舍那青霜丹给你,也是另一回事。‘九转青霜丹’当初只造炼了三丸,出鼎时给九天献了一丸;桃水宴上,给小太子取镇神钉用去一丸;如今剩得最后一丸,你凭甚么让他舍给你?”
卢绾有心把话套深一点,便故意驳道:“那玉宇天君又凭甚么愿将青霜丹舍给湖君?湖君已谋了一丸给小太子,还想再赚他仅剩那一丸,难道那青元天君是个蠢人,专上这套?”
东唐君道:“那是那青元天君正在求一件宝器。他有一棵连株双生的‘朝暮仙草’,急着要用,但此草直用有奇毒,需得助其化出人形,投到凡世,以人间烟火气和情苦精养百年,才能起药效。可草木铁石都是死物,化形也无心无情,他想要一件能留魂寄魄,又沾过生灵神思的宝器,好用在这株仙草身上,好活其身心,赋其情性。”
卢绾听到此处,以为他有这样的宝器,但一看到青蓬和青芝,便觉得不对。东唐君若是有,何不早用在这对童子身上?便问:“那湖君是有件宝器,能与他换来九转青霜丹?”
东唐君哈哈一笑,沉吟摇头:“我没有,可你有。”
卢绾一奇,茫然问:“我有甚么?”话一出口,登时已明白过来了!东唐君那意思是,只要青元天君答应搭救白晓,倒把救人后解出来的‘双魄琉璃’赠与给他。有此一着,兴许便能让他舍那最后一丸‘九转青霜丹’。卢绾一颗心总算落在实地上,沉吟半晌,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倘或湖君能保这事稳成,我便再信湖君一回是了。”
东唐君道:“你既问完了,便我还问你一件事。小太子离府之前,曾冒险去见过你一回。他去见你,到底为着甚么事?”卢绾心知是瞒不住一分的,索性也照实答道:“七太子找我,原意是想与我合计,将四渎梭从湖君手里夺回。可我认为成算不高,故此并曾答应。”
东唐君微微点头,又问:“除此以外,再无别的事么?”卢绾道:“不敢欺瞒湖君。”
东唐君笑道:“你不是不敢欺瞒,是因白晓而不惜低头罢了。卢绾啊卢绾,心有怀藏却昭示于人,最是下策,你纵有万千本事,藏不住心怀都得凭人拿捏。”
卢绾听了,笑道:“心有怀藏却昭示于人,最是下策?那湖君一力图四渎梭,谋四海之主,如此昭之于众的举措,必不是你的真心怀了。我斗胆猜一猜,湖君要四渎梭取天吴,图的不止四海,也有九天,是也不是?”
东唐君眼中薄光一转,似噙着寒意,冷冷警道:“你这话是疑我有篡逆之意,怀不臣之心了。”卢绾未曾见他露怫然之色,乍然一惊,忙起座抱拳,深深一揖道:“卢某失言,望乞湖君宽宥。”东唐君沉吟半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有这一问,是要我答的,还是不答的?”
卢绾也是懂迂回办事的性子,见这话不像,便道:“我再无别的要问了,湖君不答也使得。若湖君还有话要问我,只管直问就是了。”只把这一问让了回去,好由他拿事做主。
东唐君点了点头,道:“那我确实还有一句话要问你。”说着,上下打量起卢绾来,见他鬓眉似漆,双目如镜,端然伟身立在跟前,好有一副轩昂威严。
卢绾被看得心绪微异,不得不岔了一句:“湖君要问甚么?”
东唐君笑了一笑,凝目瞧着他问:“我养的那一尾银鳞,你觉得如何?”
卢绾不料此问,心内一诧,皱眉道:“若依着湖君‘一问换一问’的规矩,我只答真话。”东唐君道:“那是自然。”
卢绾谨慎思忖半晌,诚切回答:“依我看,银锦公子一副生相姿容极好,只是他对人寡于情念,对事又不知轻重,这不是一副能处世立身的好气性、好品格。”
东唐君哈哈一笑,指着卢绾道:“可我跟你所想不同。对人寡于情念,便不用看人眉高眼低,对事不知轻重,便不用为些微薄东西献媚讨求,这才是好气性、好品格。由此可见,你是个不会观人赏物的,可不懂赏识,也需懂事,明知物有所主,不能毁人珍宝。你伤了银锦这事,自己去琼珍林馆跟他讨个宽谅,若再有下回,旦损他一毫一发,必不轻饶!下去罢。”
卢绾原没想瞒下此事,见东唐君一下揭破,心里反而安定了,又自知因怒伤人,于中理亏,更不敢驳一句,再听东唐君让他去讨个谅解,心中更觉应该,便擎拳告辞,从竹园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