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恕执着那卷梨花雪海图,轻轻喟叹:“我那旧友,名字叫做宋桃。”
李镜正隔着茶烟,朝他望去,只见秦恕右手在卷面一抚,忽然之间白烟袅袅漫开,如云似雾,渐飘渐浓。李镜心神一荡,眼前物象登时飞散,他吃了一惊,急掣起身,身已立在一片林地之中,四周霜葩环拥,香雪纷扬,已然入了那画内。
李镜知心神已被勾摄入阵,不由一慌,扬声急唤:“爷爷!”话音刚落,忽有人以手按他肩头,笑道:“小太子勿慌,我带你见一见旧时景。”
李镜扭头见是秦恕,心才稍稍一定。
秦恕忽往四周游手一指,说道:“我与那朋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那时正是二月春,我自南海琼洲归来,恰好路过此地,见这野泽附近有一片梨花雪海。那花树奇异得很,有的半开不开,有的半败不败,有的满花而无叶,有的全叶而无花。我一看便知,此花群不是应季而生,而是有人在此布下了阵数。我十分好奇,便自按下云头,要去看一看是甚么乾坤。”
李镜听言环顾四周,花树果然如他所说,参差不一,奇道:“爷爷不绕道而走便罢,怎么还撞上阵去?”
秦恕道:“我那时正值盛年,最好斗法研阵,心想:‘若探得此阵精妙,不妨与阵主结一番交情。’我下了阵去,忽就有一小姑娘撞出路来,问我干么进来。我说路过宝地,恰见此阵,心觉有趣,要来解玩解玩。那姑娘好笑地看了我半天,忽摇摇头道:‘你解不了的。省得待会儿迷了路,还要我来领你出去。好生麻烦!你还是快些走罢。’我看她修化的模样,大不过十六岁,修为少说也浅了我三轮有余,竟就说这大话。”
李镜也觉那姑娘有趣,不由笑道:“此阵若爷爷解不了,只怕也少有人解得了。”
秦恕笑道:“我当时自负能耐,也是这样想的。我见她天真浪漫,又出此轻言,料想她家主本事必定了得,便问她:‘小姑娘,你家主是谁呢?这阵数不外乎九星八门,六爻八卦,配以阵门、丛障罢,为何你却笃定我解不了?’那姑娘笑了一笑,答道:‘我家主唤做宋桃,最不喜人小觑此阵。直说你解不了,想来你也不服,那不妨让你显一显本事。我来带你入阵,你若一个时辰内能脱身而出,便算说错了你。咱家主定给你赔个大不是!’我被她如此一说,兴致大盛,更有心与她家主交情,就答应试这一阵了。那小姑娘听我答应,便一手伸来,将我牵入阵去。”
说到此处,秦恕也一手挽起李镜,带着他往花林中走。秦恕虽目不能视,但这阵中幻想全是他心念而成,此时避物而行,步履如飞。两人行到一株病恹恹的花树下,便住了步。
秦恕向着那花树道:“她将我带到此地,就指着前方说:‘你从这里望东南方走,有一水泽,我在那里等你。你要能走得过来,便算你赢。’她说下这话,弯身钻进花影里,便不见了。”
李镜问:“那不知爷爷走得过去么?”
秦恕笑道:“我自日晨走至晌午,来来去去,只绕着这株病恹恹的花树打转。阵数是必有规律可循的,可我试了六爻八卦之象,九星八门之数,一应不灵,竟全然解不出这守阵之数。我心中越发钦佩,只好告饶,她便进了花林来,冲我笑道:‘早说要我来领你,偏你还不信。’一面笑着,只把我领到水泽边去。”
李镜一听,只觉这路数与东塘的护府阵法十分相似,解阵之数必不是寻常卦象星门,乃是树种枝向及那花色之数,忙接口道:“难道此阵跟‘十里红霞阵’是一样的路数?”
秦恕笑道:“如出一辙。”说着,便带着李镜又往梨花林深处走。
只见漫山梨花,或琼蕊吐尽,或萼含半白,团团簇簇铺满整个山坞。既像锦云积囤,又似玉雪累堆,一星杂色也无,但有微风便琼英乱散,如置身冰洲之中。
二人不知在花林里转走了几回,忽然眼前豁然,到了一片湖泽跟前。
只见那水泽碧幽幽的,极目遥望不尽,也无一丝波澜,犹如一整面寒玉削成,岸边芦苇、蒲草密长,忽然一阵香风拂过,远处忽现出一只带篷的草舟来,无棹无帆,自水心漂荡到了岸边。
秦恕说:“她带我到这里,便说要回去了,让我快走。我不甘休,便问她此阵名目。她眨眨眼说:“不曾有名目。”我以为她是不知道的,便请她引见此阵属主来……”李镜接口笑道:“何来属主?想必这小姑娘就宋桃是了。”
秦恕点头而笑,说道:“便是她了。我与她说,此阵构设极妙,既堪观赏,又堪大用,谋篇布局也与意境十分融彻,须得配个好名目才行。她猜她怎么讲?”
李镜道:“爷爷与她有此因缘,难道她跟你求赐了阵名么?”
秦恕闻言仰天长笑两声,摆手连道“不是”,又说:“她不但不曾求我赐名,反倒怪我迂拙。”李镜奇道:“这迂拙怎么讲?”
秦恕道:“她说:‘此阵意境,全赖阵材而有,若用梨、李花树,白琼皑皑,便叫它重雪阵,若用桃、棠花树,彤云团团,便叫它红霞阵。难道不更相配么?我以为你颇有谭思,洒然脱俗,必与世人不同,怎么你还都拘泥这些?好煞风景!’言下之意,竟是怪起我来。哈哈,哈哈!”
李镜多日积虑甚深,听秦恕闲谈趣事,不由也心情畅快起来,直与他同笑道:“这姑娘说得不错,只要事物本身是好的,它叫甚么名目,又有甚么打紧?”
秦恕“嗯”地应了,又道:“我也深觉她言之有理,话间再没问过阵名。临去之前,我却不得不问她一句,此地名号是甚么?她听见此话,又攒眉摇头指责我说:‘你这人好顾门面,阵法得取名目,地方也得取名目。难道不配个好名,它就不配好了么?’”
李镜似见着宋桃立在跟前,明眸流盼,清灵动人,声音清脆地说着这些话,不禁莞尔道:“这姑娘既有趣,又执拗。”
秦恕苦笑道:“我那时好生无奈,直与她争辩:‘以后我要再来这里,它没个地方名号,我如何寻人找路?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她听了恍然一悟,轻呼道:‘有理有理!你说得不错,是我没想周全了。此地无名,本来无妨,可就为了你来,我给它配个名号。你说,取个甚么名来好呢?’她虽问我,我却不好答,这里是她的境地,怎能由我来取名呢?我便叫她自己拿个主意。偏她也不仔细想,信口就说:‘周里百姓也给此地取过名,只是没个统一。或叫东泽、东水,又或叫东塘。唔,那就叫东塘也罢了!’她胡乱指点了一个,竟就定了下来,自己拍手叫好。偏她拿定了这个主意,就再不询我意见了。我此时要觉不妥,也都不便再说啦!”
李镜听到这里心头猛然一震,他已猜到因由,却不敢就认定,只惊视着秦恕道:“这……难道这宋桃便是……”
秦恕含笑不答,已然默认,继续讲述:“临去之前,她问我名字。我有心还她话,就说:‘我最不拘泥名目了,你便叫我秦大哥罢。’她听言笑个不住,答道:‘好,我修为较你浅薄,唤你一声秦大哥也不亏。下次你来,我叫阿甲、阿乙领你,你就不迷路啦。’我心想,这阿甲、阿乙的名字必也是她自行取的了。她那行事性子,真真是好不讲究的。”
说到此处,好似这旧事让秦恕无比欣悦,竟自仰首开怀大笑。李镜听到这句“真真好不讲究”,一下却想到了东唐君来,不禁也笑了,低声道:“这点与东唐倒是很不相像了。”
秦恕却道:“很像的。”他说这三字时又慢又笃定,顿了一顿,才续道:“只是这一点他不是像了阿桃,是像了另外一个人罢了。”
李镜脱口而问:“像另一个谁?”一言出口,猛地又明白过来了。秦恕微笑道:“还能像谁呢?小太子,你见过那人不曾?”
李镜在东海时,族中大事俱有父兄担待,他从未因事上过九天觐见天上,便摇头道:“我不曾见过那人。”秦恕道:“阿潭与他像得很,连那心思城府也是一般像。”李镜心中越发好奇,忙问:“那人与宋桃又如何相识?”
秦恕低声道:“我与阿桃知心相交,往来也有些年头,有一回上君因事受伤,我身有要务,须得去南海琼洲分付安顿,便到东塘寻了阿桃,求她救留。这一留养,二人自此便好上了。至于他们如何交心,情意深浅,我知道的再没有多少了。上君从来不说,阿桃也极少提起。”
李镜默然半晌,好似想到甚么,忽问:“君上既然是暂时寄留,必有要走的时候,那后来是将阿桃独自留下?”秦恕道:“若是独自留下她,倒是好的。偏我们要走时,上君与我说,你且问问阿桃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李镜“啊”地一声,说道:“阿桃将心给他,这一问阿桃岂有不来?”
秦恕叹了口气,说道:“我当日听见这话,心里也是一惊。我盛年谬承上君知遇,早立誓生死衔恩,刀山火海相随,我伴君多年,也深知上君性情冷薄,行事斩截。他带阿桃走,必不只为情,皆为她阵法过人,能辅其左右,颇有能用之处。我心里不忍,便劝上君道:‘阿桃为人单纯专致,上君若无长意,万勿遗情。免因小情贻误了大事。’上君却问我:‘秦卿怕我负情,是也不是?’我不敢答是,也不能答不是。上君知我心意,便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不想因此情失了秦卿,可我真心想要阿桃,我是很欢喜她的。’他此话说来情真意切,别说阿桃会信他,便是我也信了。”
李镜想到东唐君与这人极像,他说这话时的情态,李镜如亲眼所见一般,只暗下恨想:“若是他说这话,如何能不教人信呢?”又问秦恕:“阿桃跟了你们去后,可好?”
秦恕道:“自她离开东塘之后,我曾多次劝她:“此情若有不好的时候,当断则断。”她听了这话,却正色与我说:‘我生于下界湖泽,他位居上霄九天,本不相配,可他说他愿意与我一起,我自盼着与他长世喜乐的。秦大哥休再说这话了。’她说完这话,两眼莹亮,泪水扑簌簌地落。她也不避讳我看,只拿两手抹了泪,唉地叹了一声,强笑道:‘天命待我真薄,偏叫我念着这样的人。怪难受的。’她说下这话,实是知道君上此情不长的。我看她如此,那一霎间,也难受得不得了。”
李镜怔怔然听罢,心中郁结难解,轻声道:“我本要问阿桃此情如何收场?但又觉得不须多问了,但凭东唐那身世,也能猜得个八九分。东唐孑身无亲,也从未提过她。”
秦恕道:“她去时,阿潭还不记事。”李镜又问:“那阿桃因何事而去?”
秦恕道:“我当时不知她为何事而去。只是她临走之前,来见过我一回,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秦大哥,你要是哪天想回极洲,便带上我去好么?我很想念极洲了。’我没想再到极洲去,纵使要去,她是天上的人,我又如何能带上她呢?便断然拒绝。她这话,我至今才想明白过来:阿桃是想我带她走的。天上负她良多,她以为我与世人不同,不会拘泥于世情,偏我空有这万寿仙骨,到头来终负她所望……”秦恕神色忽沉又忽柔,长叹了一声,没再将事说下去了。只接得一句:“这些年来,我纵待阿桃有情,终未失恩义于君。”
秦恕这一句“未失恩义”,咬字重之又重,“有情”二字,倒显得甚轻。
李镜黯然而想:“宋桃临别之言别有深意,爷爷如此聪明之人,当时岂能不知?他心里必然早早就明白了。只不过恩义于他,更重于情意罢了。情已至此,宋桃心里应是再无可盼了,却不知她此去何处存身啊?”便秦恕问:“阿桃离开去往何处,爷爷知道么?”
秦恕苦笑道:“我又哪里能知道呢?兴许她独自一人回了极洲去罢。”言到此处,秦恕似不愿李镜再问了,他猛地将袖一拂,只见四周白花飘化,流岚飞散,景致倏然收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