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经枰是一张玉石水案,足有半丈余长,案面是凹凸不平的玉冰石所造,上覆一寸厚的泠沙。
泠沙软密,易于塑形,且水烟不透,覆在高低不平的案石面上,塑出群山、盆地、平林等地情,只需用梭在案面上一划,泠沙分开,玉冰石触锐即化,便有融水沿划道流出案面,成江河流溪之貌。对弈者各执黑、白二梭,分黑白两水系引布,哪一方水情稳定,能总布全陆而入海,且少有涸废者,即为胜。
秦恕教两小童上前,呈盒分梭。李镜让秦恕先拈,自己从后,秦恕也不推让,两指从盒中搛出一黑玉梭来,定了黑水,李镜则掌白水。
秦恕问道:“小太子当真未学过阵么?”
李镜点点头说:“我小时身骨不好,大哥说,学阵多费思量,劳耗心神,因此从未教授过我。”秦恕道:“但要说全然不会,却也未必罢?阿潭专擅此道,你大哥李奕阵图韬略也不差,他俩都是你近身之人,难道你一点未尝沾溉?”
李镜愧道:“平日里看他们研阵,懂一些,不懂一些罢……”秦恕道:“既然小太子不擅此技,咱就不对弈,只由我布置两局,给你解玩如何?”
李镜觉得解玩更有趣些,连忙道:“解玩好啊,但不赌罚,行么?”秦恕笑道:“你说不赌,那就不赌了。”李镜又道:“若我解不过来,爷爷还得恕我呢。”秦恕哈哈笑道:“好!都由小太子说了算。”
李镜自幼得父兄宝爱,又因他年小甚得宠纵,见秦恕颇也迁就,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之心,轻声问:“那不知道爷爷出甚么局给我解玩?”
秦恕道:“你且看我布置,烦请借小太子白玉梭一用。”李镜听言,将白玉梭双手奉呈。
这是两童子已分立于案前,一个手捧筹筒,一个捧珠盘。捧筹筒的专事转卦,筹筒内有玉珠,乃四十九枚云雨卦象,筒顶上开有一孔,每回转出一珠,以示三年内天水雨况;另一捧珠盘的,则专事计算回数。
秦恕两手各执一梭,在枰案上画道,摛布水系,李镜循着案边踱步,时或凑身细看,时或负手远观,只屏息不语。秦恕布走了二十回,李镜却不做一声。
秦恕说:“你我娱玩解闷,不拘规矩,怎么你反倒不言语呢?”李镜笑道:“我看爷爷让我太甚,倒不知所措了。”秦恕大笑道:“此话怎讲啊?”
李镜隔着案与他指点,说道:“目前所布,全陆统共有三大江、四大河。其中两江、三河归我白水所有,只要渐次调流,分布全陆,不愁不匀,这又哪里算是困局?爷爷这难道不是让我太过了?”秦恕道:“怎么不算困局?你等十回后再看。”
原来白水所掌河道,多源发北地,且支渠疏少,但有一回转得个“云水丰沛”卦,便会因冰噎不泄,以致河决,或因少湖泽缓蓄,又犯洪涝。
待局布定,秦恕游手一指,说道:“此乃‘元臣误国’之局,且看小太子如何布置?”说着,便将白玉梭还他。
李镜沿案走看沿河四周地形,一路往上源去,经一山岭,见岭下有黑水流过,李镜便分画一道,让白水靠岭而过。
秦恕目不能视,只能听童子报说水情,不禁摇头道:“小太子,你这一步乃‘抛珠得石’之策,不妙至极。白水是高河,你这一下,转了走向,必被我下水袭夺,五转之内,你这大河源头便归了我黑水去,虽解了河决洪涝之忧,但你断失上源,一应旁支,尽成断头死水了。”
李镜却淡然道:“我水系广布,失此一道,未必便输。明见着积重难返,又何必费力纠缠,断去也罢。”秦恕沉吟一声,却不言语,又接着走布。
水棋较之真正的水经大系,实已简易许多,不用计顾八方地情、人城住迁、年月催变之数。李镜不拘输赢,权当消遣,但有一处不懂,随问随解,依着秦恕指点,所布皆调度均匀,分付得当。
约走转了四十回,李镜见秦恕于陆中一盆地内广布泽群,甚是奇怪,禁不住问:“爷爷,你布这些小泽泊是有何用处呢?陆中这地方,大江不过,大河不经,何不直接布大湖,让它蓄水通河,岂不更好?”
秦恕道:“布湖费事,布泽轻巧。”李镜不然,摇头道:“可小泽无用啊,水支分少,流系疏浅,但有一回转个’云雨不齐’,岂不尽皆涸废?”
秦恕沉吟自笑,说道:“小太子年少,原不知东唐湖何因所成么?”
李镜突闻此言,不由一怔,沉心想道:“好端端的,怎么却说到东唐湖去?此话必有藏机。想来老龙王这下棋是假,借棋引题是真。”一思及此,便故意接问:“爷爷倒说说看,东唐湖怎么成的?”
秦恕哈哈一笑,说道:“这一转、两转,见不着成效,百转后自有分晓。你自己看就是了。”
果然百转之后便出变数。
这陆上有一大江,其源出自北山,因北山支顶大变,以致大江改了道,这大江下游又有一支流靠近陆中,竟夺入了一水泽,又因陆中地情凹陷,这支流与那水泽并合,水幅便渐而往西南侵浸,将秦恕之前所布泽薮,一应纵横连淹,不足十转间,竟成一方浚泽大湖,并与大江通达!
秦恕手指着大江,说道:“这就好比是都江。”又沿着水路下走,到了那被支流夺入的浅泽处,又说:“这便好比是东塘。江水由此处入夺下侵,连淹成湖,之后便以入夺之泽,徙其名作湖,此乃东唐湖的由来。”
李镜吃了一惊,登时醒悟,说道:“我向日还不明白,东唐湖属都江水系,乃归入东海,爷爷所司淮水乃归西海,这一方大湖,爷爷如何能弄来给了阿潭。原来是先让他守泽而居,坐享其成了。”李镜心中钦佩,忙退身拱手道:“爷爷观天地逆动而知其变,此大能实叫人钦佩。”
秦恕摇头微笑,说道:“先知这水情大变者,不是我,是我一位旧友。相识之时,我这位朋友的年岁只怕比你还小些,可论布谋总局之能,却已经很了得啦!”
李镜好奇道:“爷爷这朋友叫甚么名字?”
秦恕听见他问名,不知想起甚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你问叫甚么名字?若我这位朋友听见了,定然就会说……会说……”他好似想起好多旧事,铁灰的眼珠微微一动,连眉都笑弯了,神色更是灿亮愉悦。他伸手牵住李镜说:“小太子,这棋咱下不完啦!我与你吃茶说说话罢,你想不想知道东唐的事?你若想知道,我给你瞧一件东西。”
这一语双关,所谓“东唐的事”不知是指这湖泽旧事,还是东唐君的旧事。李镜心想:“铺陈这么久,这才是真正要解的那局。”便笑着问道:“不知爷爷要给我瞧甚么?”
秦恕不答,只叫童子看茶。两童子上了茶来,又捧出一卷画轴,两人各执一端,将画推开,徐徐展出一幅梨花雪海图。那画轴足有半丈余长,展到尽处,现出押角处一行题字,写道:“但见花开处,都似旧城东。”
秦恕不能视物,此时却怔目凝神,好似能瞧见那画一般。他忽伸手在卷面一抚,轻轻喟叹:“我那一位旧友,名字叫做宋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