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相当细致且栩栩如生。

她应当看过这本书许多遍了，知道这类书籍会被摆放在哪个位置，拿到后也已经可以精准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该说不愧是医生的孩子吗？

甚尔觉得，森鸥外教孩子的东西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幸子读书时，气质文静，显现出同龄人少有的耐心，她身上基本不见孩童的浮躁和咋咋呼呼，连活泼时也不会。受限于年龄，她的声音清澈幼稚、语气也天真孩子气，不会超出常理，但措辞却很有逻辑，表达干净利落，没有颠三倒四、主语混乱、前后矛盾，也不含糊其词。

并且，相比一般孩子来说，幸子非常的稳定。

甚尔印象中十岁以下的孩子是怎么样的？医院的儿科、公园的游戏角、学校附近的街道，咋咋呼呼、吱哇乱叫、容易兴奋激动、一不顺心就大哭大闹，采取分贝攻击，他们的思维太过幼稚，经常被情绪所侵占，完全听不懂人话。

但幸子不会。她最讨厌甚尔的时候，也没表现出明显的厌恶。还能正常与他交流。

这种稳定，甚至胜过很多成人。

森鸥外就是内核稳定的大人，无论何时何地，他都绝对理智，坚定执着，冷静地思考利益得失。

甚尔想象不出他失控的样子。

怎么说……某些地方，这对父女还真是有奇异的相似感。

沉重的书本摊开在桌上，幸子专注阅读，不存在注意力四散、左顾右盼的可能。她穿着轻盈繁复的洋裙，裙摆柔软如纱，长发漆黑如墨，稚嫩的脸颊好像发间洁白莹润的茉莉花，散发着芬芳，在玻璃窗上细软透明的雨珠映照下更显纯澈。

街道上有行人匆匆赶路，但还是像被吸引般忍不住不断投来视线，这时候的幸子，气质空灵，精致澄澈得不像人类，就好像特意摆放在透明橱窗前展示、聚光灯下奢美晶莹的人偶一样。

甚尔因外界因素分心，书店是很闲适安静的地方，一点小动作都会被放大，幸子发觉了他不安的烦躁，“你在看什么，甚尔？”

甚尔：“？”我在看你啊大小姐。

幸子喜欢雨天，心情很好，“外面有人在盯着我们，是你认识的人吗？”

甚尔已经开始接受她的不寻常，反而镇定，“啊你也发现了。”

幸子点头，她挺习惯各种各样的视线，在这方面比较敏感，非要说，是直觉？今天在公园，也有人一直看着他们。不过当时甚尔和爱丽丝都没说什么，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森医生说过她无需管这些。

她想了想，冷不丁道，“你要去杀了他吗？”

她被培养出Mafia式的思维，Mafia不接受挑衅，先下手为强，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绝不会坐视敌人壮大。

甚尔喝咖啡的口咳嗽，呛到，苦得要命，他伸手拿纸擦嘴，居然被带偏的，跟着思考了下她想法的可行性。但六眼，也不好杀吧。不是难度，是背后招惹的麻烦，五条家会疯的。

于是幸子明白了。她不主动招惹难缠的对手，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

看她表现，甚尔诡异地沉默了，然后忍不住道，“我好像什么也没说吧。”

幸子抬头，微翘的睫毛乌黑干净，歪头，眼睛眨眨，“是啊。”

她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甚尔一口气哽住。他发现了，跟森鸥外交谈很愉快，一旦放弃“害怕被看透和牵着走”的顾虑，就会享受起不用动脑子的快感，森鸥外思考的细致和布局的周到能让他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就为你安排好一切。

他下发的任务也很省事，甚尔不需要去怀疑情报的准确性和完整性，拿好武器上就行。尾崎红叶的小队会连同情报部门准备好所有的辅助信息，甚至连下手的日期时机都会挑选或者安排好，实在不行就人为制造一个。

不像总监会。甚尔外号“术师杀手”，以前也会接总监会的内部人的委托，做一些咒术界的政治暗杀什么的，但他就不认可总监会辨别信息的能力，他们连咒灵等级都会看错，更别说其他了，于是他每次都还要用自己的方法，以最快速度再了解一遍任务目标。

但甚尔佩服森鸥外是一回事，现在跟他玩谜语的是小孩子，那就是另一种感受了。

甚尔难得郁闷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横滨，他就感觉自己智商不够用了。

古怪得要命。

幸子是很有好奇心的，那个视线给她的感觉无孔不入，但没有恶意，又因有甚尔在，她放下担忧，主动离开视线死角，靠近窗，靠在玻璃上，回头往视线传来的方向看。

店外，雨帘濛濛，车灯闪烁，行人撑起雨伞，细密的雨丝如雾气飘散，模糊视野。

她的蓝眼睛，像隔着纱，雾霭朦胧地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五条悟僵住，六眼霎时被顷刻之间汹涌而来的信息淹没，眼前一片压倒性的白光，忽而头痛欲裂，大脑差点被爆炸般砰地释放的信息流撑爆。

像是炸裂产生的回彩，一幕幕蒙尘般暗淡的景象，吉光片羽般急速回旋而过。

他看到抛起的手鞠，飘舞的樱花，幽沉的夜空，十五的圆月，檐外的梅雨。看到翻飞的蝴蝶，池塘的红莲，看到握住又分开的手，看到长大后的他穿着和服，衣袖逶迤，稳健地踏过木质长廊，看到洁白的雪花擦过他的指尖坠落……

他看到薄绿袿衣的少女站在庭院檐下，乌发如缎，打起竹帘，朝他睇望而来。

一双眼睛，湛蓝若雾，眸光流彩沉星。

时空交替，惊艳的色彩，与此刻重叠。

车辆鸣笛，踩下油门，车窗外的景象，快速闪过。

直到逃离窒息的对视，五条悟才能有片刻的喘息。

他被糟糕混乱无序飞速穿插的画面晃得想要呕吐，脸色发白，大口喘息，比坐一万次游乐园的旋转大摆锤还要糟糕，此刻耳边依旧“嗡嗡”作响，力竭后的虚弱下，甚至无力去反驳五条修一“悟大人！悟大人！……快、快回住宿！”的尖叫。

六眼会无时无刻不受控制地吸纳周围的信息，无法关闭，给大脑造成无法承载的负担，但在随着年龄增长，逐渐适应这双眼睛的功能和副作用之后，五条悟很久都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背刺感了。

他瘫倒在座位上，晕眩又恶心，像是幼时突然发起高烧，几乎想要就这么睡过去。

但耳边五条修一还在哭天抢地。

别喊了，再喊真的要被吵死了。头要炸了。五条悟忍着大脑深处传来的剧痛余韵想。

他挣扎着，手指动动，强撑着睁开眼睛，不耐烦呵斥，“吵死了，把嘴闭上。”

“……悟、悟大人！”五条修一捂嘴惊呼，喜极而泣，“您还这么有力气，真的太好了！”

行了，迟早要被你们蠢死。

五条悟不得不放弃，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沉入睡梦中。

书店里，幸子长发漆黑，一动不动，后脑勺圆圆的，薄荷蓝的蕾丝花簇裙摆像是蝶尾拖曳在座椅上，甚尔乐了，眼睛随着五条家的车子斜过，而后往沙发座上一靠，闲闲道，“放弃吧，离得太远了，你看不清的。”

大概是姿势原因，女孩子声音闷闷的，不肯放弃，“可你们都能看见。”

“那是因为眼睛好。”甚尔说，他的五感很敏锐，超越常理，光凭肉眼就能看到咒灵。

幸子回头坐正，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说：“所以你今天问我乱步的眼睛，就是因为想到那个人吗？”

甚尔：“啊？是啊。”

又来了，他想。到底是怎么一下子联想到一块去的啊？偏偏还这么笃定。

“那个人也能用眼睛看穿一切，什么都能知道。他是咒术师？”

甚尔：“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