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尔一事，森鸥外是遗憾的。

但要说耿耿于怀，那也没有。

理智上，他不认为甚尔一人，就有能压制战局之力，异能力千变万化，多种多样，超越者是战略用词，而非衡量一对一的强弱。他对甚尔说的话，基于事实，但至少其中七分，都只是以言语操纵人心的手段罢了。

就目的而言，当时的森鸥外打算塑造一个军团，而非捧起一位强者，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只有一个绝对核心，就是与谢野晶子。她是唯一“女王棋”。至于手底下的兵，是可以被替换的，也绝没有必要具体到某个人。

即便甚尔答应他，最终也不过成为“不死军团”的一员，变成他手底下的棋子。

森鸥外欣赏和想招纳人才是真，但他的言语和态度，最终都是为了利益考量。

所以，当他得出在甚尔身上继续耗费时间并不值得后，就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他，继续从军校和军队内部筛选人才。

人算之力是有限的，当初的森鸥外也没想到，时至今日，他和甚尔，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在这样的情景下。

如今，他的立场和身份也不一样了。

菊地美都道，“我在想，森医生和幸子小姐，样貌有些相似呢，尤其是眉毛那里。”都是很细长的眉形，眼睛也是，是偏狭长柔和的。

虽然站在一块，很难给人“肖似”之感。但还是很有共通点。

森鸥外感到意外，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他没有否认和遮掩的意思，如此道，这叫菊地美都有些尴尬。

良久，她也沉默下来，她身体虚弱，说了一会话，便有些气力不足。

森鸥外以眼神示意爱丽丝，爱丽丝主动出言将人支开，带菊地美都去另一个房间做检查，虽然看起来像是无证经营的地下诊所，但应有的精密仪器一样不少，设施完整，都是德国进口，这样丰富的医疗储备，使得菊地美都打消疑虑，彻底放心下来。

她相信森鸥外是真的要为她治病。

她一走开，客厅的氛围，几乎凝滞。

森鸥外将怀中幼女放下，安置在沙发上，取过白日里穿的黑色大衣给她盖上，罩得严严实实，照料周到。他轻轻拍打着幸子的身体，哄她入睡，暗红色的眼睛弯起，笑吟吟，是对幼女的亲切。说出话的却口吻冰冷，是卸下无意义的伪装，准备收取应有的报酬了，转头，好整以暇问，“甚尔君，准备什么时候加入港口Mafia呢？”

甚尔默然看着，无声打量，这家诊所，现在显然已经不是森鸥外的据点，久无人来，不过维持一份表象，所以才会暂时连个休憩的地方也无。

幸子睁开眼睛，这会又睡不着了，听见森鸥外的话，雪白稚嫩的脸从深黑衣领里探出来，秀郁睫毛被冷白炽灯照得如银蛾一般，闪着清亮的光，眸光蓝莹莹，安静好奇地盯着甚尔瞧。

这个人，也要加入港口黑手党吗？

森鸥外将黑手党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在幸子面前摆出这副态度，幸子平日在□□本部，接触的不是沉默不言的黑衣保镖，就是会陪她玩耍的尾崎红叶。她很喜欢尾崎红叶，懂得亲疏远近，虽不爱搭理外人，但将森鸥外的部下，都当作自己人看待。

甚尔投靠森鸥外，幸子便不再无视他。

反而对他产生兴趣。

甚尔道：“尽快。”他摆出一副任君差使的态度。

他会在这里，是对森鸥外有所求，对方能够同意见他，给予他希望，拯救妻子的机会，对于再次跌入谷底，被绝望拉扯的甚尔说，态度是感激的。

甚尔本以为，自己的人格是残缺的，在他的前半生中，从未接到过同类的善意，自然也不会有这种常人的情绪，可事实是，他确实对森鸥外怀着类似的态度，所以当初只差一步就选择跟随他。没有妻子患病一事，他大概会怀着这类隐秘的想法继续回避森鸥外这个人。

当初临时改变主意，他认为是自己失约了。

他对森鸥外，情感复杂，感激又歉疚。

这很奇怪。

甚尔没有咒力，自幼受尽冷眼和薄待，命运对他刻薄至极，但他并没有因此养成愤世嫉俗的反社会人格。

相反还，相当地具有人性。

从他在黑市接单就能看出来了，甚尔从不背叛自己的雇主，为了多倍酬劳反杀雇主类事他不会做，遵循有始有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原则。

当然，这是杀手最基本的信誉。不过，力量本身就是一种权势，对于甚尔这类强大到可以无视规则的强者而言，这点责任心，就很可贵了。从中能看出他对待他人的底线。

森鸥外曾对他另眼相待，他是一个，易于掌控的强者。

成年后，甚尔脱离禅院家，是想要开启新的人生，同年少时的屈辱告别。那时的他还身有反骨，对降临在身上的不幸抱有轻蔑和敌视，试图反抗，离开禅院，目睹那群阻拦他的咒术师纷纷倒在地上，颜面扫地、不可置信的脸，再想起他们曾视他如草芥，他相当痛快。

但甚尔在禅院生长，自出生起就被关在禅院那个樊笼，接受家族的规训，被家族同化。崭新的世界在他眼前画卷般展开，他却非常茫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没有谋生技能，没有身份。他不知自己在追求什么，所有能成为人生道标的东西，理想、抱负、信念，他统统没有。

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怎样都好，他想要“变好”。

于是，森鸥外敏锐地觉察出他内心的弱点，在合适的时机抛下诱饵，等待鱼儿上钩。

可惜，失败了。

不过，对甚尔而言，他的选择，却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

他的妻子，是一个内心坚定强大到足以照耀他、令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的人。他的人生，从此有了支柱和恩惠。通过婚姻，甚尔认为自己一度走上正轨，可紧接着，命运再度戏弄于他，他的妻子患上绝症，幸福破灭了，他濒临一无所有。

就像掬起的清水，幸福源源不断从他指缝间溜走，怎么捞补也无济于事，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家庭，为了不重新堕回黑暗，甚尔需要能够拯救他妻子的东西。

如果是钱财，他能杀人，能接委托。人的贪婪、欲望、嫉妒、对同类怀有的杀意，永无止境，在黑市，他永远没有山穷水尽的一天。

如果是人才，威逼、利诱、绑架、交易，不管是异能力者还是咒术师，哪怕那人逃到天涯海角，甚尔也会想办法找到他，将他揪出来。

可是，反转术式，无法治愈疾病。

即便是异能医生，能接断肢残骸，救濒死之人，无也法阻止人体器官内部自发的病变。

甚尔颓废过一段时间，他的内心已然坍塌了，这种滋味，他应当是尝过了的，童年时被关进咒灵堆中，留下无法治愈的疤痕，那时他能咬牙挣扎着从地狱中爬出，心里还有把火在燃烧，如今，却只余灰烬，但在直视死神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婴儿面前，他不能露出胆怯的一面。

白日，他装作如常，甚至乐观地安慰妻子，努力做一个能负责有担当的丈夫，笨拙地照顾婴儿。而在菊地美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拿起武器重操旧业，甚至联系以前的金主低声下气借钱，以金钱延续她的生命。

他的中间人孔时雨，是多年前带他入行的人，原先是韩国刑警，被污蔑才逃亡出境，两人搭档，一个擅长砍人，一个会经营人脉，合作一直愉快，即便甚尔金盆洗手了，也算有些交情，在菊地美都眼里，他大概是甚尔唯一的友人。

甚尔需要钱，他筛选合适的任务，出面与委托人商谈，帮甚尔短时间内赚取财富，也是他搜罗异能力者和反转术式的现有信息，摊开在甚尔面前，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念头，他真实目睹甚尔的状态，此刻，不过有根蛛丝悬着他，勉力支撑，令他不堕地狱。

那日，菊地美都病情恶化，甚尔临时逃单，雇主发飙，孔时雨收拾完烂摊子后，赶去医院，站在他身边抽完了一整根烟，然后，看着埋首坐在地上的甚尔，给他讲了个故事。

这个故事，在横滨的地下世界被奉为传奇。

主角，是一个私人医生。

孔时雨之所以劝甚尔不要将精力耗费在非凡之力上，是因为他想走的路，早就有人走过了，证明行不通。

港口黑手党在横滨只手遮天，那是什么地方？异能力者的巢穴。

全日本，还有哪座城市聚集了比横滨更多的能人异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