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森医生吗?”
诊所外,初次上门的年轻女性有些拘谨,冬夜中,她脸色苍白、瘦弱,流露些许病气,但眉眼可见坚毅温柔,有一头略翘的黑色短发,看起来倔强,具有辨识性。
看见森鸥外来开门,她微迟疑,无他,这名在偏僻之处开诊所的医生看起来太过年轻。
菊地美都并非远离社会的主妇,相反,她年幼失怙,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比常人更多一分坚韧,婚后也没有离开职场。比起她,从相貌上来说,眼前的医生反倒给人某种涉世未深的感觉。尽管留着稍长的黑发,但打理得很清爽,皮肤白皙,白色轻薄的外套衬得他清秀又俊雅,眉骨略高,再往上是一双细长到显得秀气的眉,延伸到了两边碎发里。
菊地美都下意识想回头看丈夫禅院甚尔,据丈夫所言,这是他的故交,不管他看起来什么样子,都确实是医术高明的医生,而且,人脉也很强大,能弄到不曾在市面上流通的药品。
甚尔过去从事危险职业,不曾瞒她,结婚后,答应她不再涉足那个世界,但以前认识的人,大概也不是常人能接触的。
这家诊所靠近租界,外形是一栋陈旧的洋房,周围荒凉,杂草丛生,会造成这样的原因,还要追究于五年前那场大爆炸,那场事故所造成的灾难,举国哀鸣。
直到如今,擂钵街还是远近闻名的贫民窟。
再怎么合理化,也想象不到有普通医生会将诊所选址在这里。
若是普通女性,怕是走不到附近便会打退堂鼓了,但菊地美都能与杀手建立家庭,胆量和决心都并非寻常人,森鸥外不着痕迹打量她,维持在医生与病患的正常交流范围内,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和刻意,然后笑了一下,“正是在下。”
他让开些位置,摆出长谈叙旧的架势,“菊地小姐(さん),外面冷,先请进来吧。要茶还是咖啡?”
菊地美都回头看了眼丈夫,进门道,“那就茶吧,我的丈夫也是,打扰了。”
森鸥外笑眯眯,亲切道,“不麻烦。唉呀,最近擂钵街的生意很难做呢,难得有客人光顾。况且,我跟甚尔君也好久没见了,真是缘分呐。”
语调稍转,对着紧跟进门的人悠然道,“是吧,甚尔君?”
他仍旧是笑着的,很亲和,但暗红色的眼睛眯成一线,站在明暗交界处,对于杀气敏感的人来说,那眼中,有仿佛被血光浸透了错觉。
禅院甚尔沉默着对上他目光,外头天寒地冻,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薄宽松的长袖,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宽肩窄腰,身材高大,能将门板遮得严严实实,但不显粗壮。他嘴角一道凌厉的伤疤,破坏了面相中的精致秀气,放松的姿态也像是假意蜷伏的黑豹,蓄势待发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可这样的大型凶猛肉食性动物,能轻易咬断猎物的咽喉,当与森鸥外对视上,却像是被驯服了一样,温顺地垂下眼去。不发一言,颇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味,避让着,佝偻着腰,从他身侧经过。更别说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儿,简直浑身,都被家的暖和气味腌入味了一般。
森鸥外饶有兴致,同时微有惊异,这还是那个自我厌弃、孤狼般的天与暴君吗?
简直是被人类豢养的家犬嘛。
他不禁又想起那个坐在他面前,局促告诉他已经决定要结婚的青年。
那时候的甚尔,对比现在,面容和躯体还要青涩一点,不过浑身是刺,扎手得多。
但就危险程度而言,森鸥外的觉察力告诉他,还是不要去触碰野兽的逆鳞为妙。
他神情微妙,婚姻与爱情的魔力,真有这么大?
果然,智者不入爱河。
这般想着,森鸥外关上门,回身喜滋滋地去找躲在墙后、不肯开门、感到困倦的幼女,抱在怀里,发出幸福的感叹,萝莉,才是世界的珍宝!
身为助手的爱丽丝端上热茶,她具有高鼻深目的日耳曼特征,高鼻深目,肌肤光洁,犹如卡波瓷偶,一头蜷曲金发更是熠熠生辉,黄金般纯粹耀眼,菊地美都道谢,目光不由被吸引,在她卷发上停留,也是这时,禅院甚尔怀中的孩子发出一声嘤咛,挪动着想要翻身。
菊地美都一惊,立刻倾身查看,担心孩子要醒,她抬头,对走过来的森鸥外歉意道,“抱歉,我们从宫城县赶来,没有人照顾孩子,只能把惠也带来。”
她跟甚尔都没有亲人,结婚搬离东京后,也特意减少了跟人交际,虽然在横滨找了下榻的酒店,但禅院惠不满半岁不久,根本放心不下留他一个人。
森鸥外倒是不在意,反过来宽慰,“没事,正好我这里也没有别的病人。”
爱丽丝帮腔,语气活泼,“是呀,林太郎的诊所平时都见不到孩子的。”
边说边自来熟地弯腰凑近,宝石蓝的眼睛转动,光明正大地盯着熟睡的婴儿。
名为惠的孩子有一头与母亲相似的刺棱的黑色炸毛,五官倒是父亲的柔和版,非常好看,森鸥外在京都时与御三家的人打过交道,省去那副自视甚高的神态,禅院本家人都有一副不错的精致皮囊,此刻婴儿闭着眼睛,甜梦正酣,睫毛密长,嫩白可爱。
森鸥外像在看什么珍惜动物,毕竟是御三家之一的嫡支子嗣,父亲还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反向天予咒缚,拥有堪为人类之最的最强体魄,虽然遭到本家鄙夷薄待,但就森鸥外看来,不可不谓是少见的天才。他没有腐朽陈旧的观念,不看重血统论,兴致勃勃想,说不定这个孩子也有咒术上的天赋呢。
他感兴趣道,“惠(メグミ)?很好听的名字,是个女孩子吗?”
菊地美都看着孩子,温柔道,“不,是个男孩,名字是甚尔起的,是‘恩惠’的意思。”
说到这里,她有恍如新生之感,她与甚尔之间,不敢妄称是对方的救赎,但如果能够寻求到一个方式令对方从过去的噩梦中解脱,变得安定,那也很好。
她对森鸥外态度也变得自然亲近,作为职场女性,本就比较外向,善于交际,森鸥外既然是甚尔的故交,脾气又这么温和好相处,便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
森鸥外略带兴味的目光再次转移到了甚尔身上,活像在研究什么活体标本。
他眸中情绪,没有遮掩,但还算友好。
对方不自在,偏过脸些。
森鸥外便主动接话,闲聊般道,“真是个好名字。”
他怀里抱着幼女,不让对方脚沾地,看起来对她疼爱万分,“我的孩子叫幸子。”
幸子,意为幸福的孩子,是寄托了美好祝愿的名字,也很好听,不过在近代并不多见。
菊地美都有些惊奇,“森医生看起来很年轻,孩子这么大了吗?”
他怀里的孩子看不清脸,体量娇小,至少也有八九岁了。
禅院甚尔扯了扯嘴角,不快妻子夸赞别的男人,第一次开口道,“森医生都三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