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转而变得冷酷,笃定道,“但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存在。”
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所以即便是最强,也会转瞬变成最弱呢。”
“最强?世界上有最强的人吗?”
“当然。”五指张开,又握拢,虚虚攥住了什么,森鸥外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仿佛见到了什么令人着迷的事物,“异能、咒力……世界给予了特异之人以超凡的力量,令他们超脱于芸芸众生,变得不凡。只要是力量,就有长短之论,强弱之分,晶子的“请君勿死”能令濒死之人恢复如初,但强者的一击之下,城池砖瓦都灰飞烟灭,更别说肉体凡胎。”
权欲迷人眼,纯粹强大的力量又如何不是。
超越者,一人比肩一城、一国的战斗力,战争如此残酷,日本若早日握有这样的王牌,何至于沦落至此。
干涸的血迹般黯红的眼里有阴郁的火焰在燃烧,如无间地狱,为政府,过去的自己,是不甘心,远东小国,终究还是太弱了。
幸子视线跟随他的动作,宝石蓝的虹膜剔透清亮,水波镜面般,被逆光照射,清晰地映出倒影,她对未见过的事物感到好奇,“那森医生见过吗?”
森鸥外拨动她前额的碎发,露出珍宝般明净白皙的脸颊,动作怜惜而温柔,笑道,“没有亲眼见过。”
日本战败,在国际上失去了话语权。
异能大战的主战场从来都在欧洲,弹丸之地,不值得多加关注。
“不过我们国家的,倒是几年前在宴会上见过一次。”
“是怎样的?”
森鸥外回想政府与咒术界因此而生的诸多争执、分歧以及尚在酝酿中的动荡剧变,不由微笑,看似饱含赞赏之意,“是个罕见的少年,家族古老庞大,一出生就背负了多方期待和敌意,还未长成,但已经有了强者的心性。”
“噢,那他以后会很厉害吧。”
森鸥外语焉不详,“亦是人类而已。”
幸子于是不再关心,话题又转了回来,她的思维跳跃,带着遗憾道,“其实我觉得,晶子不讨厌我。”
“哦?”森鸥外微笑着,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幸子陈述,眉目之间不见厌恶,“她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我。因为晶子太讨厌你了,也很讨厌爱丽丝。她都恨死你了。森医生,你对她做了好坏的事。”
她哪里不懂得,晶子无法放下对森鸥外的恨意,抗拒着与他有关的一切,也迁怒了幸子,而幸子自己,在森鸥外和晶子产生矛盾时,也只会选择森鸥外。
没有办法,森医生是她最亲近的人啊。
她说过,即便他再坏,坏事做尽,也不会离开他的。
森鸥外听到她说出扎心的话语,仿佛心被刺了一下,过去的阴影翻卷重来,要将人冲垮。
他年轻的背佝偻下去,整个人都消沉不已,伤心道,“我也很后悔啊,为了晶子,我也做了很多,知道她对过去有阴影,就想要弥补过去的错误,带她离开政府的监视。没想到她一直走不出来,现在还在怪我,对我防备不已。”
幸子听了他的话,又见他大受打击的模样,真的信了,歪了歪头,单纯的不解,“森医生,你既要做恶人,为什么还要后悔呢?你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是错的吗?”
她有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森医生是会后悔自己选择的人。”
森鸥外假哭的动作一顿,片刻后,眼帘掀开,露出冰冷的内里,虚伪的矫饰下,满是理性的算计,哪有多余的情绪悲伤。
夸张的表情缓缓褪去,归于平静,他平和地注视着幸子,半晌无言,知晓在她面前,逢场作戏是无用的,才缓慢开口道,“你说得对,幸子,我害死了很多人,虽然并非直接凶手,但他们都因我而死。可即便我犯下普世眼里的滔天罪孽,我也从不曾为此感到后悔。”
情感会带来软弱和破绽,这就是人性,森鸥外深知这点,于是他舍弃情感和为人的私欲,将自己当作机器利用。他信奉最优解,是在任何条件下、用尽一切资源、不择手段、不妥协,能达到的利益最大化的解。
迄今为止,他犯下的最大的“罪”,晶子的心结来源,是“不死军团”。
上千名士兵的丧命,是他们的因果。
常暗岛一役,是世界大战末期的最后一战,欧洲各国已经开始了异能的比拼,那是日本接触不到的高端战局。日本是最早的参战国之一,但小国寡民,长期作战下,人力、物力、武器装备都接近极限,颓势明显,是铁板钉钉的战败国。横滨是最大的港口城市,接近国家的政治经济中枢东京,却在败绩下成为了公共租界,当时在治权上,日本政府和军警已接近隐形。
直到如今,战争的遗留还深深蚕食着这座城市。
若大战无法停止,战局得不到改变,日本还要签定多少不平等协议,进一步沦陷的,会是哪里?
他提交关于“不死军团”的论文,并试验了这个计划,是希望能让高层重视异能对于战局的影响,但他一直在军队中,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与谢野晶子的出现,不是什么天赐良机,而是最后的稻草,是鱼死网破最后的挣扎。
比常规战争,日本战败是早晚的事,比拼异能,日本缺乏强大的战斗系异能者,只有中端战力。而英法的超越者可以各自组成一个联盟,也看不到丝毫赢的希望。
世界大战,日本必输无疑。
常暗岛战争是日本军队历史上是最为黑暗的、最为耻辱的记录,那是人间炼狱,无能人想象,从那个战场活着回来的人,都成了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弹尽粮绝,最基本的资源无法维持,被饥荒侵蚀的孤岛,战士失去甚至为人尊严,以同伴的血肉为食,试图投降的逃兵会被长官击毙,前线所有军队丧失了机能——
在那样的情况下,唯有森鸥外的步兵队、他一手打造的“不死军团”,在被迫不断接受异能治疗下还在持续作战,也正是有了这支队伍,日本才能在兵力和武器远不及他国的情况下,与其他国家的主力军队对抗,硬拖了数月,直到最后关头士兵忍受不了非人的折磨自杀,才彻底战败。
而常暗岛战役不久后,就是七个背叛者出现,standard岛三国元首和谈,世界大战结束。日本作为一块肥肉被当作“和平”的利益分割,但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的确,到最后,“不死军团”与他国军队的对抗已经不能被称为战争,不过以人的躯体支撑起肉墙,以可以无限回复的生命作为可消耗资源,单方面挨打而已,痛苦地拖延时间。
但,在战场上,士兵的生命,便是与弹药与粮草一样,都是资源。
能够被放在决定胜利的天平两端,仅此而已。
与谢野晶子直到现在还认为,是她剥夺了士兵们败北的权利,没有她在,重伤失去战斗能力的军团会撤退,至少能留下性命,但有“请君勿死”这样的异能力在,只要不是死亡,军队永远不会撤退,将“不会输”的期限无限延长。
可是,在踏上常暗岛的那一刻起,“不死军团”、乃至军队里的所有人就没有撤退的资格!
后方的内阁不断下达作战的命令,司令官忘智般地鼓吹“血勇”,大小日报和国内民众狂热地支持战争——
盖因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没有退路了。
这不是日本第一次战败,但或许,是最后一次。
退一步,是国家的灭亡。
“不死军团”是日本军队最后的人体堡垒,“不死军团”若战败,他国的主力军队会踏向哪里?!后方本州的国民该怎么办?!
战场之上,胜负就是国家最后的尊严。
若没有“不死军团”死撑到七个背叛者出现的时候,世界被强制进入“和平”,日本一旦被攻破,到时候,便不再只是赔款和割让利益,而是彻底的侵略了。
战争结束后,日本战败,所有的责任被推往前线,士兵自杀成为不可公开的耻辱,罔顾人伦的军事计划遭到清算,作为“不死军团”主导人和军方的主战派之一,森鸥外成了最好的替罪羊,遭到清算,他的仕途终结了,事件被盖棺定论,成为了违反人道主义的恶行和日本战败的诱导因素之一。然后,随着他的沉寂,“不死军团”同常暗岛战争的详情一起,作为不可言说的秘密,被彻底掩埋。
但是,即便时间重来,在一样的局势下,森鸥外仍旧会选择把“不死军团”作为最优解,因为那是在当时,没有资金、缺乏武器、兵力紧张,他能做出的牺牲最小的选择。
承受了非人折磨的士兵无辜,数千条枉死的杀孽纠缠在他的灵魂之上,这是“罪”,但国破家亡的重压之下,个人的生死与苦痛、愤怒和不甘,何其渺小,他不会、也没有资格去顾虑。
一切为了国家的最终利益。
他从没有第二条路。
“所谓最优解,也是回过头来看,最不让自己感到后悔的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