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北海道的伴手礼日期新鲜,不适宜长久保存,打开礼盒,是五枚香甜的红豆奶油饼干,齐整地排列在一起,馅料饱满丰富。
甜食美味、赏心悦目,给予人好心情,森鸥外很喜欢,给人形异能设置了爱吃甜品的人格,却不大爱自己吃。他率先挑了一枚外表美观的,撕开包装袋,调整适宜入口的角度,递给幸子。
幸子咬了一口,舌尖品尝到冰凉的奶油和红豆蜜沙的滋味,在口中慢慢融化,黄油香气的饼干外壳酥软,碎屑沾到唇角,她舔了舔唇,维持外表的整洁,又从盒子里拿了两个给森鸥外放好,柔顺的睫毛垂下,清点地清楚,“这个给森医生。这个一会给爱丽丝。”
然后又给福泽谕吉送去了一块,尽待客之道。
她的所作所为符合福泽谕吉内心对她“乖巧懂事”的印象,心内宽慰,道谢接过。
而森鸥外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挑了挑眉。
他没有教过幸子“分享”。
事实上,从他决定抚养幸子的那日起,要向她灌输什么、将她培养成什么样子,森鸥外都有认真考虑过,他并不会特意去说教,但一切都蕴含在他的言行态度之中。出于种种原因,他不希望幸子成为一个善良、善于分享的人,可以说,他对幸子的期待恰恰相反。
无条件的纵容和宠爱态度,予取予求,是他想要加深幸子的自我和任性,无视普世的一切规则,长此以往,她会挑剔得令人难以忍受;适当规则的建立,是建立个人的权威,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幸子心中对于“规则”定义的唯一准绳。
他当然不需要幸子去迁就他人,符合社会道德的要求。
他只需要幸子听自己一个人的话就够了。
现在,盒子里只剩下一块饼干,在这栋房子里,也恰好共有五个人。
幸子显然也意识到了,她想到晶子,两人正在闹别扭。准确说,是晶子单方面无视和冷落她,那晚之后,晶子就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两人不再是“朋友”了。为此,幸子鸦黑细致的眉蹙起来,无意识地感到苦恼。
她的五官过于明晰秀丽,具有古典韵味,睫毛颜色深而长,因着几分愁绪,狭长精致的眼染上了水雾似的朦胧,皱眉时,没有了天真欢悦的神态,羸弱的细眉便显得有些可怜,不大像个稚气的孩童。
她吃完点心,森鸥外找了块湿巾,要帮她擦手,“在想什么呢?幸子。不去吃蛋糕吗?”
“我想和爱丽丝一起。”天色昏暗,室内开了冷白的炽灯,将她睫毛照得纷亮,幸子润蓝的眼睛含着雾光,瞧起来可怜可爱,说出的话却倔强,她改变了主意,“我要爱丽丝给我讲故事,陪我玩,一个人吃很无聊。”
森鸥外提醒她,“爱丽丝会生气的哦,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眨了下眼睛,示意幸子糖分和牙齿的问题。
“这个我知道。”幸子说,却没有像往常那般乐意地顺从,蓝眼睛直视他,细看去,眼底一片澄澈明净,毫无杂质,理所当然道,“可是森医生已经答应我了,不是吗?”
她不觉得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森医生同意的事,爱丽丝没有办法拒绝的。”
直截了当地道出了人形异能力的本质。
森鸥外望着她,和蔼的表情收敛了些,虚假的表象后,暗红色的眼睛,正若有若无地审视。
他觉出异常,幸子的态度与平日里不大一样,她一直将爱丽丝当成最好的玩伴,尊重爱丽丝的意见,感情深厚,往常都回避这个问题。
森鸥外敛目,不去正面回应,只是低头,拿出做手术的细致,仔仔细细帮她擦着手,动作轻柔,完毕后把湿巾叠起来,放在桌上,四角尖尖,平而规整,不留一丝错缝。做完这一切后,他不改变对幸子一贯温和宠爱的态度,包容问,“幸子不高兴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说“生气”,没有必要,幸子几乎没有那样激烈的情绪。
幸子扇形的睫毛颤了颤,根根分明,划过一丝朦胧的蓝,头低下去,拿着最后一块饼干,在手里拨弄着外包装纸,一边道,“没有。”
森鸥外瞥了眼福泽谕吉,自诩正直的银狼,挺背而坐,目不斜视,巍然不动,看不出正在偷偷听小孩子的墙角。
他心内好笑,指着墙上钟表,好心示意他看时间,“银狼阁下,今日的护卫任务已经结束了,您可以下班去行正义之事了。”
福泽谕吉不爱争口舌之利,无视他话中讥讽,起身告辞,贴心地将说私密话的时间留给这对“父女。”
嘴上不说,他也很想向森鸥外取经,学习如何开导孩童的情绪。
但两人性情作风完全迥异,学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对了,”走到门口时,福泽谕吉被森鸥外叫住,门开了条缝,他的声音被冷风吹动,像是摇晃的烛火,显得飘忽,“福泽阁下,这段时日,多谢您的照看,鄙人深感荣幸。明日起,便不再麻烦您了。若是您见到夏目老师,还请代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向他问好。”
福泽谕吉领略了他的意思,同行之路已经够远,两人终要分道扬镳。
护卫任务结束,那夏目老师给出的第一个指示,他也完成了。
他不善言辞,回身,向森鸥外致意,这是礼节,抬起头,忽而问,“森医生,您所行的路,是正确的吗?”
森鸥外笑笑,暗红色的眼目视他,怡然反问,“福泽阁下口中的‘正确’,是为何呢?”
福泽谕吉闻言点头,“是我越界了。告辞。”
他并不留恋,话音刚落,便推开门,同他来时那样,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福泽阁下慢走。”
诊所的大门被合上,留下一室寂静,森鸥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短暂的“同伴”,插曲过后,他回首,还停留在方才那个话题,不忘取笑幸子,“还说没有,都快‘哼’出来了。嘴巴都能挂油瓶了。”幸子的生活环境单纯,见过的人和事都很有限,于是他不避讳地点出原因,明白幸子的所思所想,“是因为晶子吗?”
幸子本拿着最后一块饼干,犹豫着还想吃,这才扬起眼睫瞧他,漆黑密长的睫毛,如蝶翅一样张开,露出琉璃珠般晶莹的蓝眼睛,剔透无比。
她的注意力极易被分散,一打岔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此时雪白稚嫩的脸上毫无郁闷之色,被森鸥外说了,才认真阐述自己的逻辑,“讨厌我的人,我也不会喜欢的,晶子不想跟我做朋友,那我也不要理她了,我才不为这样的人不高兴。”
男人在一旁赞许,颔首道,“是这样的,幸子,你做的很对。”
与他站在一边,定会遭受到许多人的敌视、针对,哪怕那些人自诩正义之士。
晶子或许是其中之一,但现在,一切还远未开始。
森鸥外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也并非善恶指针的信徒,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过来自立场和利益,由此诞生了不同的信念和目标,利益资源分配不均,斗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幸子尚且懵懂,但见过人性的复杂,所谓心愿,是人欲的淤泥上开出的纷繁花朵,有的美丽芬芳,有的却已腐烂至极,恶臭不堪,她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幸子不擅长藏住心事,她想到晶子,她已经不为晶子感到难过了,两人是没有办法成为朋友的,晶子不想做她的笼中鸟,她没有办法离开,却也不想停留在这里。幸子也不需要不理会她的朋友,那样的朋友没有一点意思。于是她接受现实。只是偶尔想起来,还是稍微有点难过,她那么喜欢晶子,费了那么多力气讨好,晶子却还是讨厌她。
她还以为,能让晶子不在意以前的事的。
外面那么危险,去哪里都很危险,留在这里,被森医生保护,不好吗?
可是,终究是徒劳。
她郁闷一会,叹气道,“森医生,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我的。”
森鸥外迷惑一瞬,随即满面陶醉笑容,分外荡漾,拿出幼女控的一面,捧着脸,不留破绽道,“我很喜欢你呀,小幸子,我最喜欢可爱的幸子了~~小幸子愿意笑一笑的话,世界都会明亮起来的~~”
于是幸子被哄好了,“我也喜欢你,森医生!”
她又高兴起来,负面的情绪完全不见踪影了,仰起天真漂亮的脸颊,珍珠般光润洁白,跟森鸥外细数,“很多人都人讨厌我,富比婆婆、村子里的那些人,爷爷也不喜欢我……他们之前明明那么尊敬我,但就像森医生之前告诉我的那样,只有愿望得到实现的时候他们才会感激,一旦失败了,他们就想迁怒。”
“这很正常,人都是谋利的生物,”森鸥外告诉她,“自私又善变。”
幸子道,“真可怕啊。”
“是吗?”森鸥外微笑反问,穿着白大褂的黑医,不故意露出颓废的一面时,即便坐着也身姿挺拔,看起来优雅而沉稳。他低头与幸子平视,拿出循循善诱的语气,以师长和父亲的身份教导她,“人的本性,就是最大的破绽,人会为利益驱使,他们才好掌控,每个人都有弱点,所以世界上没有攻克不下的人心,幸子,你知道最可怕的人是怎样的吗?”
幸子想了一会,“弱点……没有愿望的人?”
“是啊,”森鸥外叹,“无欲无求,没有把柄,最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