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冉离忧,天真地问道:“这个姐姐是谁?”
冉秩没说话,顿了顿,才道:“她是客人,来看爸爸的画。”
这句话提醒了冉离忧。
即便冉秩不开口赶人,她也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她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那孩子的目光像针尖一样扎在她脸上,让她皮肤刺痛、无地自容。
冉离忧垂着头起身,低声道:“我该走了。”
仿佛不是说给他们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冉秩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站在画室门口,抱着年幼的女儿目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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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地铁枯燥而漫长,车厢与轨道的摩擦声在耳边回响,机械、空洞,一如冉离忧迄今为止不断重复的人生。
母亲将她培养成了一个优秀听话的机器,不许她有学习以外的任何爱好。她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她以为能从父亲那里找到一些答案,结果发现,自己只是在自作多情。
不仅自作多情,现在还知道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名字被赋予的意义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离忧,意味着远离忧愁。如果没有与白卉离婚,遇到现在的妻子,冉秩也不会完成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所以,他为现在的女儿取这个名字来替代她,也显得合情合理。
换言之,那个开朗的小女孩才是真正的“离忧”,而她只是镜中的虚影,被淘汰的残次品,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回忆的附属品,对冉秩来说,是人生的败笔。
她执着追求了这么久的真相,原来是假象。
贺嘉树曾经提醒过她,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探寻,可能就回不到之前正常的生活了。
……如果没认识贺嘉树,她是不是就会失去重新找到冉秩的机会,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做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己?
人真是奇怪,在无知的时候拼了命地想知道真相,得偿所愿以后又开始后悔。
她头靠着栏杆,只感觉身心俱疲,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
回到她住了十八年的熟悉的家,客厅漆黑一片,冉离忧摁开灯。
沙发上恍然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
冉离忧的心脏因为受惊而猛烈跳动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只是白卉坐在那而已。
“……妈,怎么坐在外面,也不开灯。”
冉离忧松了一口气,开始换鞋。
白卉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去看电影了。”
冉离忧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一遍,确信自己出门前和她说过。
“去哪看的?”
“……学校附近的万达。”
冉离忧隐约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白卉转过身,表情阴沉,朝她举起自己的手机屏幕。
“我没教过你撒谎吧?”
冉离忧僵在原地,微妙的恐惧感一瞬间席卷她全身。
屏幕上是自己刚才的定位。
她现在用的这部手机,是白卉之前用过的旧手机,但她一直不知道,白卉在她的手机里安装了实时定位监控。
也就是说,只要她打开导航,或者开启GPS,白卉就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清楚地知道她的位置。
退一步想,她都安装定位监控了,有没有安装屏幕监控也未可知。
难怪她对自己这么放心。
震惊,恐惧,羞愧,恼怒……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冉离忧心里打翻,混成一团黑色的糨糊,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
“……你监视我?”
“不这样做,怎么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白卉把手机扔到一旁的沙发上,缓缓朝她走来,她是一个瘦高的女人,平时有健身,身高一米七往上,颧骨偏高,不笑的时候脸显得削薄而冷冽,给人压迫感很强。
冉离忧忽然意识到,白卉从来没有打过她,可能是因为自己足够听话,并且达到了她的预期,而不是因为她真的不会对她拳脚相向。
“我平生最恨别人背叛我。”
冉离忧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发白,脊背无助地靠在冰冷的门上,手指有些瑟缩。
“跟冉秩离婚的时候是,被公司当成弃子的时候是,现在你也开始了……”
白卉背对着客厅的光源,眼睛因充血而微红,全身的阴影几乎要笼罩着她,身上的气压更是低到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跟她记忆里的白卉一点也不像。
“妈……”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并且在发抖。
“不要这样叫我!”
啪。
冉离忧狠狠地偏过头,脑袋撞在厚重门板上,眼冒金星,一缕碎发卡在嘴边,左半边脸传来触电般的疼痛,发红发肿。
此时此刻,大脑已经顾不上觉得疼了,思维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无法运转,一片空白,又像被打碎的玻璃瓶,碎成不规则的无数片,拼不出完整的形状。
这一巴掌动摇的,是冉离忧十几年来对“母亲”这个词的信任与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