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林姨这两人肯定有事。
不论是昨天早晨母亲从医院回来时脸上未曾一见的晦暗和难掩的不豫,或是昨夜母亲看着送林姨回来的女孩儿时,有一瞬不加掩饰的莫名神情,还有今晨跟正在厨房的晋贺留下一句“我得出个差,你记得告诉你妈”就仓促离开的林姨,都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
可未免有些蹊跷,明明前天夜里发烧,林姨都还倚在母亲怀里,撒娇似的轻蹭,和平日里喝醉了酒时一样亲昵而粘人。
绝大多数时候都内敛克制,好像只有和林姨有关的事才最能牵动她一切感受的母亲,昨天上午回家时,神色又是为何而晦暗呢?
明明母亲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宠溺着,对林姨毫无办法,也从来没舍得生她气的,什么都由着她。
前天夜里林姨发烧时,我和晋贺想跟着去时,母亲还罕见地显露出不容置喙的强势来:“你们俩就留在家。
记忆里那好像还是第一次,我看见母亲如此强势的样子,也是第一次听见母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和记忆里的母亲判若两人。母亲分明从来都是温和的。
然而那晚的强势之下,却是母亲难以掩藏的焦急在意。
即便最后在我和晋贺的坚持下,母亲没再阻拦我们跟着过去,可那一整晚,母亲的目光却几乎从未在我和晋贺身上落定,每一次都只是匆匆掠过,又很快回到林姨身上,仿佛林姨一人就占去所有。
尽管平日里母亲也是如此,林姨在的时候,母亲的目光很少在别人身上伫留。即便是目光未曾停伫在林姨身上的时刻,余光也总是落在她身上。
平日里隐晦,母亲从不会加以显露。好像克制内敛是刻进骨子里的某种清规戒律,无论何时何地母亲都不会将其打破。
可偶尔地,我又觉得那份克制内敛像某种无形的枷锁,禁锢着母亲的灵魂,禁锢着她这个人。
若非身为母亲的女儿,见过无数母亲在外人和在林姨面前的模样,我也无法察觉这份克制的关注与在意,就像同样身为母亲家里的一员,晋贺从来读不出来这份微妙的特殊,发现不了这样微小的细节。他所能感知的只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然而却举不出一例来佐证他的论点。
但我总觉得母亲情绪本就平和少有起伏,更何况克制如她,也许醉后的林姨同样读不出那些母亲微妙难言的情绪。譬如对喝了酒回来的林姨那份生气和心疼交织的复杂心情,那些不起眼的对于旁人挨近林姨的不豫,林姨也许至今也仍然没有明晰。
母亲对待那份林姨的特殊贯穿始终,藏进一切细微处,融进每一个流转的眼神中。从我有关林姨记忆的开始时至今日,不曾改变,不曾断绝。好像生来母亲就是对林姨要比对待这世人特别一些的。从始至终被如此对待的林姨,又是否察觉这份特别呢?
我不知道,但大多数时候我认为林姨是没有觉察出的。
因为林姨在那些时刻总表现得仿佛一无所觉似的,也因为母亲那些情绪的细微。
我虽然时有怀疑母亲和林姨的亲密程度,但却从未怀疑过母亲对林姨的爱。
那些隐匿的在意,是母亲不露痕迹的爱意的真诚显露。
可又是为何呢?昨天上午母亲孤身一人回到家,神情又是那从未见过的晦暗难言。夜里又是那样不同寻常。
母亲扶着林姨路过餐厅时,我是喊了母亲的,我确信母亲听到了,但竟没有任何回应。
今天一大早就匆匆离开的林姨,像是在躲避什么,神色同样复杂难言,眼睛不明显地浮肿着,眼底有未被妆容遮盖住的少许青黑,神色也有些许憔悴。
母亲则更甚,急匆匆下楼时黑藻般浓密的长发还散乱着,头顶有头发翘起,眼睛同样浮肿,眼底青黑,神色竟是张皇不已。
“你们林姨呢?”母亲冲下楼,扶着楼梯栏杆,少有的用急切不安的语气问着,迫切地让我有些陌生。
“林姨说她要出个差,可能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犹疑着转述。
母亲的脸色此时格外苍白。
没有搭言,她打开手机不知在翻些什么,走到阳台。
咔哒。
隔音玻璃门随之合上。
母亲穿着一身睡衣,长身而立,纤细背影竟略微颤抖。
话音模糊失真,内容听不真切。
不知母亲是给谁打了电话,电话里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不多时,她打开玻璃门回来的时候,一贯温和的眉眼低垂着,整个人也脱力似的倚着门框,恍惚不已。
柳眉松动,却满是深惘迷失,茫然无措,展露出的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
纤细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收紧,紧扣着门框,透露出不平的心绪。
片刻后却又全然松开,无力垂落。
我和晋贺面面相觑,却俱是沉默 。
母亲全然没察觉,失神地朝楼上走去。
一连两天,林姨没回来。
这两天里连绵的阴雨更助长了某些情绪,那天母亲的失神迷茫绵延至此时仍未消散,甚至愈演愈烈。
第三天夜里,在饭桌上,母亲依旧眼神失焦似地盯着不知哪一碗菜,很久也没怎么动筷子,我和晋贺在桌间对视好几眼,最终还是忍不住放下筷子。
“妈。”
母亲半晌才迟迟抬头,茫然答道:“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