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是与众不同的,是和她相反的磁极。
在那天抬眼看见林悦的瞬间,晋舒就明白了这一点。
林悦的身上,连头发丝都充斥着自由的味道,肆意张扬,那是永远自由意志的人所独有的气质,是明艳的,美丽的。
在林悦闯入视线的那一刻,经年干旱的土地降下有生以来的第一场雨,几近枯萎的树木拼命汲取甘霖,在那个仲夏疯狂生长。
那天林悦问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从来都不会倾诉,也不懂倾诉的人,突然就像打通了关窍,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有关于选题而带来的迷茫困顿,但更深的却是说不了,也不知如何说,过往带来的沉疴难消。
然而林悦安静地听着,一面从口袋里摸出餐巾纸,撕开封口抽出纸巾递给晋舒,一面轻声说:“其实我觉得你自己想的那个选题很棒,很新颖,为什么不去试试呢?别人否认你的想法,也许就是因为它从来没有人做过,可从来没人做过的事,你怎么知道它不会成功呢?”
继而笑了起来,林悦很温和地说:“去试试你自己想的那个选题吧。别人给的选题终归不是你自己的想法,写起来总是艰难的,不如试试自己的吧,我相信你。”
晋舒看着她愣住了。
林悦自己是不清楚她自己笑起来时是怎样的模样的。但晋舒知道。
那天林悦蜷着腿陪她坐在地上,漂亮狭长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望向她,在笑容的牵动下弯成两半月牙。
明眸皓齿,唇不点而红,林悦明艳得让人心惊。然而她眼底流淌着雾化般的温暖和真诚,充满坦然和信任。
晋舒看着她,心莫名一动。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不如试试自己的吧,我相信你”。
从来的从来,她的表达收获的都是冷眼、忽视甚至否定。在父母的眼中,她的想法从来可笑也轻微。
然而林悦那么真诚,那么温暖,对她说了相信。素昧平生,毫无理由,却交付信任。
晋舒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也许是来自林悦的鼓励。她竟然也拥有了勇气,一生难得一次的。
她抛弃别人建议的选题,推倒重来。在林悦的陪伴和帮助下,开始按照自己原本的想法实践。
最终的结果是,晋舒不仅通过了考核,还被主编大力夸奖,在那篇稿子发表的那本月刊发行后收到很多读者的来信。
收到读者来信的那天早晨,她一走进杂志社,社里的同事零零散散围上来,笑着夸赞她厉害。
社里同事都热情,人很好,但晋舒有点受不来,只温婉克制地笑着回话。但心里的雀跃,这一刻她只想和一个人分享。
她难得是近乎敷衍地应付完别人的夸赞——此刻另外一股强烈的冲动甚至压倒了喜悦。
正好是周末高中生放假,所以找主编临时告了个假,晋舒抄起办公桌上的读者寄给她的那叠信就冲到街边打车。一路畅通无阻,但晋舒却感到从前从未有过的迫切。
一路冲到图书馆,林悦正随意坐在地上,屈了条腿,手里不知捧了本什么书,正看得认真。
本来旁边就有椅子,但林悦偏生就不做,偏爱坐在地上,随手扎了个高马尾,坐在那儿的姿势随意中还有点不羁。
窗棂透进的阳光由于丁达尔效应投射出窗户的形状,直直落于林悦面前,但林悦似乎是有意避开,向后靠着,身体丝毫没落进光里。
晋舒想,她大约是嫌弃阳光太刺眼。
晋舒的视角正好是透过那束阳光看到林悦的脸。光后女孩儿的面容雾化般温暖,模糊五官和下颔的棱角,让她看上去出乎意料地柔和。
晋舒的心跳很快,快得她整个人都有点目眩,此刻的一切好似不是真的,她舍不得打搅。
是太兴奋了吧,她想。
兴冲冲来了图书馆,明明来之前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然而看到林悦在看书却又舍不得打扰,晋舒觉得自己矛盾,但却不纠结,站在这儿看她也很好。
那会儿晋舒并不知道她的目光近乎痴迷。她只是移不开眼。
但也许是她的目光太强烈,也许是她站了太久——其实晋舒至今仍不知道那天她究竟站在那里看了林悦多久,只依稀感到似乎并不短暂,然后林悦忽地抬了头看向她,似有所感似的。
林悦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两秒,然后漂亮狭长的明眸月牙似的弯弯,唇角扬得很高,搁下手里的便朝晋舒走来,低声问:“你怎么来了?”语调却是微扬起的,带有不经掩饰的愉悦。
晋舒看着她,明明心里地迫切和兴奋已经几乎从肌肤中满溢出来,淹没她。
然而浮在面上的神情仍然克制收敛,只泄出一点没办法掩饰的欣喜:“读者,都很喜欢我的稿子,这是他们给我写的信,我想,跟你一起看,可以吗?”
她格外频繁的断句里也仍然有着明显的克制,因为很难控制喜悦,所以每说几句就要停一停,克制一下,好似说的太快就会让这份欣喜流失在话语的衔接的空隙里。
林悦微怔了一会儿,但很快露出意外却和晋舒同样欣喜的明媚模样:“是吗姐姐?你想和我一起看?”
于是她们在那个盛夏的上午,抵着彼此的肩膀,窝在一起读着信。
脑袋挨得很近,抬起头看向对方时会近到发觉对方的面容超乎平日正常社交距离的近。
就像无数平凡普通的女孩儿在学生时代窝在宿舍同一张床上,分享随身听的一只耳机、一起看着喜欢的男生羞涩递来的情书一样亲密无间的距离。
但这对晋舒来说是陌生的,她独自一人太久,唯一的好友赵泠和她亲近,也从未如此亲密。
肩头相抵,脑袋几乎相靠,清楚感知到对方温热的体温和微冷的体香,难抑兴奋地亲密耳语。
这种感觉晋舒生平第一次体会,平日不喜和别人太过亲密的她那天却丝毫不抗拒靠近林悦。偶尔垂眸,林悦的浓密长睫落进余光里时,她会不自觉地眼睫颤动。
读完信后,林悦半晌没说话,只是眉眼弯弯,笑着看着晋舒,眉目间尽是一整个盎然春日般明媚的暖。
晋舒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发烫。
“怎么了吗?”她不自觉地攥紧指尖问。
林悦摇摇头,笑着道:“没有,只是觉得,我的直觉果然很准。我就知道你可以。”
至今仍然难以形容那一刻心陡然松动的感觉,像老旧破败的寺庙穹顶坍塌,腐朽生霉遍布蜘蛛网的木板坠落于地,而透过它坠落时扬起的飞尘,晋舒看见了柔和温暖的阳光,冰冷的身体开始回暖。
然后她听见少女带着笑的清悦声线:“要一起吃个晚饭吗?在我兼职结束以后。”
晋舒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有些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些人一旦碰见了,就会一直想靠近。
林悦身上的蓬勃生机太诱人,晋舒没法不渴求靠近她,哪怕只是简单的挨近。
后来在林悦兼职的周末,晋舒总会到图书馆坐很久,却并不上前说话,抱着一本书一坐就是很久,然而手里的书半日钟时也翻不了几页。
她总是若有似无地跟在林悦身边,亦步亦趋似的,甩不开,但又总是会隔上三五米,在人余光里晃个不停,叫人难以忽视。
直到林悦先忍不住上前问她,怎么又来了图书馆,晋舒才好整以暇似地用各种诸如“来查查资料”、“来看本钟意的书”之类的蹩脚理由搪塞过去,然后一边紧张地浓黑的睫羽轻颤,一边也状似淡然地问着与林悦有关的一切。
晋舒不会也不懂如何主动,没有任何经验。她的朋友只有赵泠,一直以来她也都是在友谊里被动的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拉进距离,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人成为朋友。
她面对着林悦手足无措,于是以这样笨拙的方式试图博取林悦的注意。
十六岁的林悦是很跳脱的,拥有旺盛的分享欲,热情主动。
她会在几乎每一个周末约晋舒出门,会带着晋舒去逛武汉的夜市,兴致勃勃告诉她哪家的夜宵怎么弄最好吃,哪个地摊有趣的小玩意儿最多。
亦或是带她去逛博物馆科技馆,抱着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讲着她所知的文物的故事。还有时是带着她的数码相机,给她展示她在街头拍摄的可爱流浪猫,某天傍晚的如火霞光和清晨时熹微却迷人的晨光。
甚至她们还曾经一起旅行,一起看过海,爬过山,在凌晨翻越还未开启的景区的围墙,只为在山上看一次绝无仅有的日出。
在晋舒恪守着规矩分寸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出格,这样的叛经离道。
在翻越围墙后,听着林悦肆意的笑声,看见昏暗里林悦脸上的那点得意又嘚瑟的笑,晋舒心里生出隐秘的快意,仿佛那个瞬间有什么枷锁碎裂,碎成齑粉飘落地面,只余一点扬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