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心理学上的习得性无助，情绪长久地被忽视，会让晋舒自己也开始忽视它，以至于她变得像一潭死水，与其说没有波澜，不如说是她根本感知不到波澜。

听从父母的一切安排，做好学生，好孩子，好女儿，这是晋舒前半生的全部。

她不懂怎么和人相处，不会说话，只会保持沉默。其他孩子总会刻意避开她，偶尔还会有孩子在她面前说，“她真怪啊，学傻了吗是？”

不知道怎么回应，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从没人教过她，于是她就当一切从来没发生过。

随身听四处流行，郭敬明韩寒的小说风靡校园时，她仍然只是抱着课本，在热闹的人群里沉默地穿行。

晚上听着室友激动地谈论小说剧情，几个人窝在一个被窝里听周杰伦的歌，而她仍旧只是安静地在灯下写着作业，不发一言，也确实无话可说。

那会儿只有隔壁的赵泠会偶尔来寻她，约她出去玩儿，给她送点新奇的小玩意儿。

但赵泠也不止她一个朋友。

她好像并不被人需要，也不被人所注意。

单调的生活塑造出她的贫瘠无趣，使她在这偌大一个武汉却仿佛无处安身，从来只有考试后校园里张贴的光荣榜上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晋舒始终不善言辞。孤寂迷茫和惶惑无处释放，于是她一次又一次把情绪付诸笔端，用日记记录下所有。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她那被长久禁锢的灵魂仍旧枯寂欲死。

旁人总会称赞她外表的温和平静，但晋舒偶尔其实能发觉，她只是迟钝麻木。本来也不是敏锐的人。

高考那年她考了全省第六，她捏着北大的招生宣传书站在家门外长久地站着，却并不推开家门，因为心知肚明会面对什么。

很久之后才闭了闭眼走进家门。毫不意外，父母大谈教师这个职业的神圣和光荣，说作为教师多么有社会地位，言谈间便已经自然地替她定下高考志愿。

最后她去了北师大。

就像每一个关节都被系上绳索的提线木偶，晋舒从来顺从，就像最后填报志愿那天她也没有说出其实她想去北大一样，她从不反抗，也并不觉得自己该反抗，潜意识里就认为，父母的意愿是凌驾于她的意志之上的。

然而在北京，脱离无时无刻的掌控，晋舒逐渐从身边的同学身上发觉，人生原来不止是读书，原来还拥有那么多可能。

于是她开始不愿回到武汉，回到父母身边。

但长久的精神控制是无形的枷锁，即便并没身在父母左右，这份枷锁也并不会被卸下。锁链的另一端仍旧捏在他们手中，只要他们想，一通电话就足以重新收紧这枷锁，让晋舒恐惧。

这么多年来晋舒唯一一次试图挣扎，试图拜托提线木偶的宿命，是在大学毕业那年。

她几乎是颤抖着说出那句“爸，妈，我不想当老师。”

面对父母的嗤笑和那句“那你还能做什么？”，晋舒沉默了很久。

多讽刺，她自己不想选择这条路，却也连一条另外的路都找不到。

想了很久以后，晋舒想起在她枯寂青春里占据大半的书籍，在那些无人相伴的时光里，是一本又一本的书陪她走过。

于是晋舒终于做出选择，选择成为一个表达者，选择到武汉当地最出名的那家杂志社去应聘。

通过面试后回到家，父母意外地没有阻拦，更像是看好戏一样说：“那你试试看，看能留下吗？”

临近实习期结束的时候，主编让他们这批实习生各自写一篇稿子，没明说，但显然这是最终的考核。

唯一想出的选题被带她的师傅和其他编辑都否定了。太冷门，难写，而且不适合用于这场考核。

没有办法，只能接受师傅的建议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选题。

然而那天在图书馆里查资料时，仰头站在高大的书架下，自己是那么渺小。

晋舒后知后觉开始感到迷茫惶惑。

倘若这一次失败，她又该如何呢？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她的人生会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一成不变。

成为老师，结婚，生子，送走一届又一届学生，衰老，然后死亡。

可是此刻面对选题被否定，她茫然地在图书馆里按照别人的建议查着不知所云的资料，她只觉得自己无能。

她根本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背离父母的期盼和掌控，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扎根何处，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从没有自己思想的砂型，从始至终主宰不了任何。

被主宰人生太久了，她从来没有做过选择，学着自己走路，不过是一具供父母驱使，按照父母的要求行动的空荡人偶，压根没有自己的灵魂。

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存在，从未活着。

但是那一天，在午后的图书馆，她蜷缩在书架边缘的阴影交界处，瑟缩着悲伤，有人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用温软地声音问她：“姐姐，你还好吗？”

她受了惊，应声抬起头时，在朦胧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见一双清澈透明的眼，明亮美丽如黑曜石。

眼睛的主人落在午后的阳光下，呼吸都是温暖的气息，声音也浸透了暖意，就像坠落人间的另一个太阳，点燃了寂寂冬夜的一捧篝火，骨子里透出春天般的蓬勃生机，看不清的面容里充满自由灵动的气息，像肆意生长的一株野蔷薇，毫无预兆降临她的世界。

那双眼睛的主人对她说：“你没有影响到我，我只是看见你好像在哭，想问你还好吗？”

那时晋舒还不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会是她灵魂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