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晨曦初露,燕京的朱雀大街早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宛如一条宽阔的玉带路,直通皇宫。
皇宫内,钟鼓齐鸣,奏响了庄重而又华丽的乐章。一队队身着金甲的武士整齐列队,威风凛凛,手中的长枪在晨光中闪耀着寒光。
明珠殿内,陈黎身着一袭拖地的大红织金锦袍,袍上用金线绣着的龙凤栩栩如生,似要腾飞而出。金丝编织的凤冠高高戴在头上,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清丽的面容,却难掩那从周身散发出来的坚毅气质。
陈黎恍惚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倏地一笑,她要成亲了,可还不知要嫁给谁呢。
为陈黎发间,插入最后一根金簪的桑桃眨了眨眼,“公主真美。”
陈黎回身,刮刮她的鼻尖,“嘴可真甜。”
“我说的是真的!”桑桃急道:“我要是男儿身,定然与公主私定终身,不离不弃。”
“如今为女儿身,就做不到不离不弃了?”陈黎欣然接受,但还是故意挑刺道。
桑桃嘴拙,却也知晓陈黎是故意打趣,扭过头闭上嘴不理人。
陈黎越来越感觉,这是梦境一般,虚幻中的最后一点色彩。
她被扶着要坐上轿辇,宫人来报:“太子殿下到!”
拉长语调,那声音尤其刺耳,可是到来的哥哥又是真实而温柔。
陈暮今日未着冠,装束也再朴素不过。这场婚事他心觉不喜,就当真未着一点红。
毕竟是万不得已,陈暮还是被陈黎劝服,一面照料愈加不清醒的父皇,一面准备和亲的典礼。
见到妹妹,他的眼里还有着不舍的痛心。
陈黎微微撑开手臂,如幼时展示漂亮裙子时努力表现出欢喜,她听到自己软声道:“哥哥,送我一程吧。”
仅仅只有一程。
旁侧有宫人奉上托盘,大红盖头静静的躺在那里。
刺目的红,堪比淋漓的鲜血。
“好。”陈暮强扯出一抹笑,他拿起红盖头,双手紧攥,指节泛白,手中那方红盖头仿佛有千钧重。
许久,他才缓缓松手,轻轻抖开那红绸,柔滑的料子自指尖滑落,盖住了陈黎的面容。
陈黎低着头。
身前的陈暮深吸一口气,忽然控制不住抱住陈黎。
他在她耳边呢喃:“镜儿,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近乎于放空的语气,其中重量堪比千金。
陈黎不禁回抱了哥哥。
“我许下的一世自由,绝不会不兑现。”
这是绝对的誓言。
在陈暮的搀扶下,陈黎盖头的一角略微扬起,脸上差点脱妆泪痕谁也不会看清。她端坐进了车辇。
此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车辇帘布一垂,陈黎可就真如与世隔绝般,不通外事了。
出嫁队伍离了宫门,司徒锦身骑白马,领骧义军已经在燕京城门口等了有一会了。
有些看出他身份的,不好大声讨论。他只零星听到赞颂公主献身的品德,其中夹杂着诸多对敌国的愤懑。
车辇队伍出现在视线里,司徒锦勒马动了动。
近处城楼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个人影。
车辇将要行近城门口,司徒锦调转马头,迎着霞光,看见了城楼上立的人。
他与他,曾也是坐而论道的好友。或许是立场针对,或许是欺友所致,但总之,他来一次燕京城,还是丢了个朋友。
陈暮的视线由车辇转而投射过来,司徒锦对陈暮点了点头。
陈暮什么也没回,轻飘飘略过他,又投向车辇。
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司徒锦想,昔年陈暮虽为太子,在人人捂着身份的白鹤书院,也有着独一份的潇洒肆意。然今日的他,暮气沉沉。身上似有无形的铠甲。
和四年前,宫变发生后的他,似曾相识。
司徒锦一怔,不知这蜕变对于他来说,是否是好事。
百姓夹道迎送,司徒锦领着剩余几个士兵落在最后,特意隔了几个身位,才纵马前行。
城楼之上,陈暮身姿清俊如松,墨发以一根素色丝带束于脑后,几缕碎发随性地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边,更衬得面庞如玉,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温润,背影却是格外寂寥。
良久,他身后一道黑影闪现。陈暮默了默:“回宫吧。”
一晃,走过了半月时间。而今已至黄昏,和亲队伍快行至燕京,司徒锦宣停步调,在临燕京最近的一个驿站休整。
深深黑夜,陈黎沐浴后换上常服,她盘算着过了两国边境,如今已快至北临盛京,而北临帝的指婚诏书却迟迟不下。
她不会被送进宫的,对于这一点,陈黎有绝对的自信。
准确来说,从司徒锦坦白出和亲的主意由他提出,她就有了和亲对象的想法。
若是传闻属实,北临帝与他共患难的表哥渐生嫌隙,没准儿,还真会让她嫁给司徒锦。
狡兔死,走狗烹。
陈黎思索着,慢慢从袖中抽出一个玉瓶,眸中划过兴味,大燕境内不好做手脚,否则祸延苍生,和谈尽废。可入了北临,就不一样了……
“公主?”门外,桑桃的声音突然传来。
思绪被打断,陈黎手脚忙乱的收好玉瓶,若无其事道:“进吧。”
陈黎不自然的一个劲儿往左瞥,自然而然忽视了推门而进的桑桃的异样。
桑桃一言不发绕到木桌边,正立在陈黎身侧。
陈黎一只手转动袖中小玉瓶,分了会儿心神,半晌才发觉一个大活人只幽幽站在身后。
“你做什么?”
“公主……”
两人同时开口。
陈黎耸了耸肩,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桑桃尴尬的躬身,不知是在害怕什么,她低声道:“公主,前方不远就是盛京了。”
陈黎一脸莫名:“我当然知道。”
进了盛京,她就与司徒锦同归于尽。
灯光昏暗,陈黎的心思也没怎么放在桑桃身上,自然忽略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
桑桃决然道:“公主,奴婢已经安排好,您现下就可以逃出去。”
陈黎的动作恍然停止,捞进袖中一半的手猛地抽出,见鬼似的看着这丫头,“桑、桑桃……”话已经说不清楚了。
桑桃虽自小进宫,在陈黎身边陪伴长大,但究竟长陈黎三岁。
她顺其自然握住陈黎的双手,这个时候,连礼节都顾不上:“公主,奴婢知晓,您不在大燕境内生事,是希望不牵连到大燕。奴婢还知道,这场婚事,您一直就不愿意。”
自记事开始,陈黎就见过桑桃这么恭敬和严肃。
她道:“既是如此,那就跑吧。”
“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片刻,陈黎冷静问出这句话。
桑桃不想拖,老老实实回答:“从您答应和亲那一刻起。”
说实话,从桑桃开口要她跑,陈黎还疑心是哥哥交代好的。
陈黎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嘴里说的话却是:“我不走。”
桑桃立时焦急起来,看着执拗的公主:“公主,您又何必如此呢?
“皇上执兵酿成大错前,你不惜大病初愈的身体也要去含元殿跪安进言,险些落下病根。
“皇上恼怒,下了禁令,将您禁足在明珠殿,您为了面见皇上,使出浑身解数,最严重的一次还被当成刺客差点一箭射杀。
“而今两方和谈,又将您推出来,要您似元封六年那场反复的旱灾时救济百姓,但这些何曾都是您一人的责任啊!”
她说着说着,险些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