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翼到陈黎院前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个练剑的模糊人影。
那道玄色身影摆动的幅度不大,说是练剑,可动作缓慢,花式愚钝,很容易看出不过个假把式。
她见怪不怪,轻飘飘掠过目不斜视的司徒锦。
距寨主成亲那日已有半个月。周自秋自尽,周云旗远走,周家父子的去向寨主到底没有点明,反而封锁消息,对外只宣称二人遁去江湖。
而这个外来者,自那日受伤始,三日便能下地走动,第五日,扛着一把剑从东山头的住处走到寨主院子里施展花拳绣腿,美名其曰强身健体。就这样老老实实的在寨子里待了半个月。
彩翼也不想看那打得稀烂的剑招,略过这位“门神”便直奔里屋。
身后的司徒锦右手骤然卸力,长剑直冲向下,却是稳当地抵于鞋尖,他揉了揉手腕,右腿再若无其事的往上一抛。剑归原位。
他神情淡淡,并不为彩翼掩藏不住的不屑分神。
彩翼进屋,今日陈黎难得不在案上读书,而是站在窗前,长发挽了发髻,更显身姿利落,情态疏离。
见彩翼呆愣着立于原地,陈黎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地虚掩好窗。
彩翼偏头探了一眼,窗外那个影子,可不就是外来者司谨吗?
她挺不高兴的噘嘴:“寨主这些日子留着他都做什么?如今他伤也好了,快快赶下山去才是。”
陈黎故意瞥着她笑:“你倒是好心,还留他一条命。”
一根筋的彩翼不理解,“寨主,您不是喜欢他吗?”
“谁说的?”陈黎慢悠悠接道,屈起大拇指顺手敲了敲她的额头,“难道少女怀春的时候,看谁都是这样的么?”
彩翼瞪大眼:“什么意思?”她是真没听懂。
陈黎噎了噎,果断转移话题:“灵犀传消息回来了吗?”
彩翼的思绪果真被她新抛出的话勾得拐了个弯,立时想到自己是为何而来,忙道:“对、对,我来找您就是为这事。寨主,灵犀被您派出去踩点才几天,就摸清路线了。”
她说这话时笑的孩子气,陈黎把她领到案前,不自觉摩挲着书案上的卷书边角,“是啊,可比周云旗会办事多了。”颇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
彩翼一怔,红着脸低头看脚尖,但还是反应快的反驳:“寨主,以往这种事还轮不到周云旗。”
“嗯,”陈黎边一目十行彩翼刚送过来的灵犀书信,一边轻飘飘的说着:“截道过往商队前踩点,这事先前的确都是你来办的。但你非要转交给灵犀,那这些日子是去干什么了?”
彩翼眼神飘忽,一时答不上话,嗫嚅道:“我太忙了……”
陈黎怪异的看她一眼,她的确忙,忙到每日寨中找不见人,却要坚持每日清早来她院里甩脸色给司徒锦看。
陈黎顿了顿,清掉脑中那些怪念头,提起正事来:“灵犀信上说定好了时间,就在明日动手。”她抬头:“你没问题吧?”
“我要去吗?”彩翼眼睛眨的很快,“我以为灵犀就可以搞定。”
“哦,这回不同。”
“哪里不一样?”
陈黎粲然一笑:“因为我也去。”
彩翼还没有搭话,陈黎紧接着又添了一句:“他也去。”
这话没头没尾的,彩翼迷糊的问:“谁?”
“司谨。”
“他?”彩翼一听又开始发作:“他去干什么?你是要他帮忙还是捣乱?”
她的怀疑不无道理,面对一个外人,天然的防备是根深蒂固在人的脑海里的。尽管这些日子并不能看出司徒锦有什么异常,但彩翼仍旧坚持每日隐身之前,都要来院里走一遍过场就是为此。
陈黎听她咋咋呼呼的也不生气,还是那副置之不理的态度,甚至还能怡然自得的微笑,“帮忙还是捣乱,可不是我能说得动的。”
身旁若是灵犀,必然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可惜此时站着的是彩翼,还是正在气头上的彩翼。她一握拳头,转身就要走:“我不管,我得要他跟我打一架,打赢了他才能去!”
她自知劝不动寨主的决定,不如尽早退一步,随便找个理由废了那男人再说!
彩翼要走,陈黎也不拦着,轻轻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跟着走了出去。
屋外,司徒锦一身素衣,摆弄剑招的动作仍软绵绵的,一眼便知构不得威胁。
“锃”的一声,短刀出鞘。抱着手臂的陈黎只来得及看见彩翼的背影,那两条麻花辫被幅度不小的动作摇摆至身后,院中落花从侧边蹁跹而离,似也担心受怕于那锋利的短刀。
陈黎眯起眼。
那柄短刀向前推,玄衣少年背对着风声,仿佛不知身后即来的险境。
千钧一发之际,短刀刀尖一转,司徒锦左脚微动,同一时刻往侧边让了半个身位,恰恰与彩翼擦身而过。
彩翼冷着脸,刀柄握在手心,一言未发。
反观司徒锦,满脸无辜地道:“姑娘这是?”
远处的陈黎站直身体,脸上露出了若有似无的笑。
她朝那边走去,正好这时彩翼不情愿的出声:“见你练剑气势高涨,便起了切磋的兴致。”
陈黎额角抽了抽。
司徒锦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轻轻一瞥彩翼手中的物什,忽然道:“姑娘既是要与我切磋,在下奉陪到底。”
彩翼手一紧,手指被捏疼了也没什么反应,只见鬼似的看向眼前人。
她中途放弃那一刀,自然是知晓寨主留他有用。她冲动撒气事小,破坏了寨主计划罪过可就大了,这才及时收手。
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妄想用他那软绵绵的剑法来和她动手?!
“找死……”彩翼磨牙。
她又一次举起短刀,眼里不似先前的犹疑,而是实打实的被点燃了怒火。
刀如离弦之箭将要破风而出,司徒锦冷不丁的侧目,不偏不倚地瞄向几步之遥的陈黎:“只是大当家生性不爱武刀弄枪,想来是不会同意你我比试的。”
彩翼举刀的动作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陈黎瞠目结舌,也没镇定到哪里去,尤其是彩翼一本正经的回头看她,眼神里充斥着的,不是不可思议,不是自我怀疑,而是一种……审视?
那眼神越看,陈黎越觉得全身发毛。
偏生罪魁祸首满脸淡然,但霎时,便像变戏法似的朝陈黎的方向,露出太绚丽不过的笑容。
那厮就是故意的!
她和他有什么关系?!怎么敢打着她的名义唬人的!
陈黎脸上的微笑险些维持不住,好在彩翼没看多久,猛然意识到司徒锦胡说八道功力之深,发作起来:“你说的什么话!大当家喜恶干你何事?”她掂了掂手中的刀,“哼,胆小鬼,我看是接不住我的招数,怕我一刀下去后魂归西天,才故意拿乔想堵我的嘴。”
这番话出口,陈黎暗自感叹彩翼进步很大,果然,近朱者赤,少了她那半吊子的师父熏陶,何愁不独当一面。
可惜,任她说得义愤填膺,对面的司徒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彩翼姑娘说得对,我武功平平,胆量不济,实在难以与你一较高低。”
那双眼睛微微一偏,可怜姿态尽数消逝,瞬时又换上了狐狸狡黠的面具。
陈黎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也扭过头去,“彩翼,别玩了。”
有陈黎出头,彩翼自然不再大动干戈,但心中郁结没有发泄,到底恨恨瞪了司徒锦一眼。
陈黎没理会她的小动作,很快提起正事,“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就在明日。”
收起刀的彩翼皱眉听着。
司徒锦脸上是同样的表情,不过多了两分好奇:“大当家肯要我帮忙?”
“此事,非你不可。”陈黎卖足了关子,高深莫测道:“虽说你武功不好,胆量不高,先前又不是我玄鹰寨中人……”
彩翼眨巴眨巴眼睛,没看出寨主从前这么“会说话”。
司徒锦没有那么轻松,反而神情愈来愈凝重,表面上看来,倒像是被说了坏话不高兴似的。
陈黎接着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劫山道一事说容易也容易,只看你是否有心。”
“劫……山道?”
“就是像掳马泽玉那次一样,劫下来往商队的钱财移作他用,”提起马泽玉,陈黎顺嘴多提了一句:“哦对,我们一般不劫人回山寨。”
彩翼冷不防添道:“我们只杀人。”
陈黎顿了顿,默默点头。
马泽玉被擒是个意外,他自身的意愿加上周自秋的有意而造就的局面,至于他,则是陈黎的授意。
司徒锦福至心灵:“我入仕不久,也不是什么大官,朝堂上的人一概不知。若真是又与朝廷有牵扯,其实也不是非我不可的?”
言下之意,如果此次截道商队背后真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官员,即便是让他出面,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顶着彩翼不解的目光讪笑,陈黎也不跟他兜圈子,“探道的灵犀已经传回消息,此次护送商队的是骧义军。”
司徒锦蓦地收敛表情。
陈黎置若罔闻,似乎浑不在意,“骧义军一向听那位大将军命令行事,而传言定安将军又从来忠心于皇帝一人。这批队伍运的东西属于谁,实在不难猜。”
他们听命于皇帝行事。
司徒锦心想,他谎称自己是府尹的手下,陈黎在与周自秋对峙时清清楚楚说到府尹共容王同流合污。
他与商队是对立面。
陈黎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加剧容王和皇上两党的矛盾,挑起大临斗争。
也有可能,是想试探他。
司徒锦到现在也没想通,布下陷阱擒获他,陈黎最开始绝没有留下自己的打算,而后来的结亲——
转折点……转折点在于,她看见了他的全脸。
司徒锦有想过,或许陈黎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可接着他便自我否决,他常年出征沙场,日常又佩戴面具,别说远在京城之外山寨的寨主,就连京城以内,每日上朝的官员,都不会有几个真正认识他的面容。
问题出在哪儿呢?
司徒锦思绪纷乱,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一早便得知陈黎是个敏锐的人,决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只得故作轻松:“寨主是想与皇上作对?但寨主别忘了,与当今皇上作对的容王党出暗招拉拢二当家,差一点覆灭了山寨,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寨主是想结交这样的盟友?”
陈黎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前仰后合道:“玄鹰寨可不掺和你们那些内斗,我只图可谋的利。
“管他是卫国公、容王还是皇帝,路过我这玄鹰寨,无论是谁都得被扒一层皮。”
“寨主野心不小,”惊叹的同时,司徒锦不由额外生奇传闻属实:“对了,还在盛京时,我时常听闻寨中无数劫富济贫的佳话,此言可当真?”
这回回答的不再是陈黎,而是彩翼:“你总算是听到了些有用的,哼,那还有假!官府打着为民请命的名头,背地里专干些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富人富得流油,好些百姓却是走投无路,囿于山中。”语气稍微舒缓了一些。
陈黎拍了拍衣裳,待认真听彩翼说完,司徒锦才开口,不着调的意味渐浓:“没想到彩翼姑娘也能看清局势,如此头头是道。”
彩翼一怔,反应过来他语中嘲弄,身子一歪,又要动手。
将要弹出去之时,得亏陈黎眼疾手快,挥手一挡,“你不用咄咄逼人,只需记住明日随行。”
彩翼转向右冷冷一笑,听得司徒锦低声答应。
她终于等不住,扭头要走,左手忽被陈黎拽住,“你呢?你还没说去不去呢?”
彩翼抿唇,受不住陈黎变换的语调,但还是慢慢抽回手,冷淡转身。也没说去还是不去。
打着双麻花辫的姑娘一身短打,腰佩短刀,背影潇洒。她心中多还是有怨言的,大当家信任一个外人,就连截道商队都不顾自己反对带着他,然而周云旗就因为他爹的缘故,落得个尴尬的境地,只好流浪在外。
陈黎收回目光,像在自言自语:“所谓劫富济贫,是义父,也就是上一任寨主定下的规矩。他出身江湖,乃一介草莽,当年只身来到天来山,决定在此地落脚,正是看见了山民的苦楚。他们有的是自小生长于此,有的则是蒙冤落难。”
关于莫惊春,司徒锦听到他的名字要比周自秋更早。
拜入神医谷前,他行走江湖,乃鼎鼎有名的毒医鬼手,虽占了个‘医’的名号,然而其人睚眦必报,手上沾的人命永远比还的魂多,年少轻狂多时,后与游神医定在茂林以医术会战,最后诚心拜服。
莫惊春拜入神医谷,不似游神医的内门弟子,如周自秋之流,是以他离开神医谷时走得干脆利落,再往后,司徒锦只能靠零星几句传言,拼凑出他的寥寥踪迹。
玄鹰寨的建立,司徒锦其实早早得知,是那位消失已久的莫毒医又一次横空出世,并被冠上了侠义心肠的奖彰。
司徒锦摇摇头,甩掉了那些一并喷涌而出的念头,“陈姑娘难道不同意此举?”
陈黎意外瞟向他,“为何?难道我不是单单在控诉世道不公?皇帝无能?”
司徒锦哑口无言,“好像……是吧。”
那种强烈的预感又浮上了心头,似乎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远在盛京的朝廷,她都有种不可言说的抗拒感。
但这种话不好放在这时说,司徒锦眨眨眼,果断转移了话题,“大当家可会武?”
他颇不熟练的转了一圈拿在手里的剑,那剑滑溜溜的,差点脱手,司徒锦不可避免的有些羞怯,慌忙抬眼。
陈黎却不看他了,径自走进屋里,淡漠的声音悠远绵长,“比你那三脚猫功夫是要好点的。”
“哐当”一声,司徒锦究竟没拿稳那把长剑,最后掉落在地。
……
次日,陈黎盘起长发,一身寨中女子平日里所着短打,她素日里本也不喜上妆,这样的打扮第一眼看过去并没有太大的违和。
可要真正站在山寨女人们的中间,陈黎很容易散发出遗世独立的温和气息,即便她面上的笑容淡去。
陈黎从桌上拿起先前灵犀为自己备下的短剑,短暂凝视了片刻,“大当家可会武?”
若是司徒锦听到她与周自秋完整的对话,依他的敏锐度,一定能推测出,她这个寨主,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
她将短剑贴身藏好,但虽如此,这次两方混战,她一定要去,一定要带上司徒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