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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悠悠地过着。
程烨然是中午出发,下午就落地德国。他给许知蕴发了许多照片:丢满硬币的喷泉、双层复古小屋,游人如织的新天鹅堡,俾斯麦广场……他坐在奔驰的火车上,在手机里问她,猜猜自己这趟航班最终要飞向哪里去?许知蕴一连报了好几个地名都没猜出来,最后他笑着说,是冰岛呀,冰岛的雷克雅未克。
他给她打了视频电话,给她看了一圈自己现在住的公寓。木质的靠背椅、温暖的壁炉、墨绿色的窗帘……房东是个银发老太太,为了他的到来,还专门烤了几块苹果卷。
那边的温度现在是个位数,到了十二月就会降到零下。许知蕴从视频里看见他冻红的鼻尖,脖子上围着暖和的羊绒围巾。这是她买给他的,上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她的名字。
她也有相同的一条。只不过名字不一样。
他们在电话里聊了许久,最后夜幕降临了。
“晚安。”他轻轻地说。
他那边的背景还是下午,但许知蕴猛然发觉,自己这边已经是深夜了。
她走到窗边,去看窗外的月亮。中旬的月亮,被云层遮掩了一半,银色的边缘模糊不清。他问:“你在做什么呢?”
许知蕴慢慢道:“我在看月亮。等我这边到了凌晨,你那边就是晚上了。你会看见一样的月亮的……”
四周很安静,简直安静得有些过分了。她的眼睛里映出了月亮的倒影,就像一片金子漂浮在深色的湖面。她眨眼睛,湖面就泛起一阵阵绵延不绝的涟漪。
他们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程烨然才说:“以前,我很少抬头看天空。”
他的嗓音带着某种魔力,令人心平气和,“无论是鱼鳞云也好,彩虹也好,太阳还是月亮,都只是挂在天上。匆匆忙忙赶路的时候,我是不会抬头去看的。但是……”
“但是我发现,我不是不喜欢看,而是没有人提醒我看,也没人和我看而已。”
他说着说着,顿了几秒。他的咬字很轻,许知蕴保持着看月亮的姿势,却发现月亮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大了。银色的边缘,也泛着一圈白色,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痕迹。
他的声音透过电话传到她耳朵里,伴随着一句句她完全陌生的外语,交织着流淌进来。她忽然感觉鼻子有些堵,如果眨一眨眼,泪水肯定就要流出来了,可她又不想让程烨然发现,只好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
“……嗯。”她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所以……”
许知蕴不确定程烨然听见自己吸鼻子的声音没有。她面上故作镇静,把手机又拿远了一点,制造什么都没发生的假象。
“——所以我要谢谢你。”
他说:“无论是什么,都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看。”
他这话的语气像是哄小孩子。许知蕴笑了:“别把我当小朋友了,我不需要你哄。”
“是吗?我倒觉得需要呢。”
已经很晚了,他向她再次道了晚安。许知蕴放下手机,看着上边显示的“正在通话”。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她终于伸手按掉,那沙沙声也停止了。她去浴室洗漱,换上睡衣,很快在床上睡着了。
那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那株广玉兰的花枝延伸过来,爬到窗台边上,她一打开窗,就飞进来一朵洁白的玉兰花。顺着这朵花,程烨然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伸出手来,笑盈盈地冲她说,早上好!而她因为疑心这是梦,觉得太过不合常理:人怎么能凭空冒出来呢?便一个激灵,冒冒失失地反手关上了窗子,“哐”的一声,把他关在外边了。
那一声巨大的声响,吓得她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扫视一圈,发现床头柜的闹钟正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原来是闹钟跌落的声音。
她睡眼惺忪地起身,把闹钟捡起来,随后打开手机。
手机里弹出了好几条信息。
——全都是程烨然发来的。
是他的晚饭。配图是苹果、啤酒和烤牛排。
[这是房东太太做的晚餐,苹果卷很好吃,我问她要了配方,回国就做。烤牛排有些老了,啤酒是另一种风味,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是一张夜空的图片。空中弥漫着薄雾,如同一层轻柔的纱,风一吹,就掀开了新娘的盖头,那层纱也无影无踪了。深沉的夜空中,是半个月亮。它的边缘泛着柔光,比许知蕴所看到的要清晰多了。
[这是今晚的月亮。知蕴,和你看到的一样吗?我猜不一样吧……但我又多么希望它是一样的。]
第三条只是一串简短的文字:
[早上好。新的一天也要开心。]
这边的早上,是那边的半夜,她猜想程烨然多半是用了定时功能。科技的进步带来了多少便利啊,一句轻轻的早安可以跨越千里的陆地和海洋,通过看不见的信号传达过来。
许知蕴盯着这一串消息,忽然慢慢地笑起来。
她的心情太复杂了。她又想笑,又有点想哭。她想,只是他走了而已,为什么自己会变得那么多愁善感……简直不像她自己。她飞速地刷牙洗脸,然后到厨房去,给自己做一份简易的早餐。这个时候太阳很好,一溜的光线从窗户的黑框上流泻下来。这个时候,他当然在睡觉,她也不好贸然发消息打扰他。
只是她在想,德国的冬天是阴沉的。不知他醒来,能不能也看见这么好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