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晏泠音终于拉下了他的手,喘息着说,“现下还不能肯定,疫病非小事,若传出谣言,定会民心大乱。御医未必肯担这个风险,先请季老去看贵妃,金铭寺一带都得封,水源得查,灭鼠的药得立刻下,我要写信给回……”
她后半截话就那样断了。晏泠音忽然想起,她不能请江渊然以查案为由封锁金铭寺,因他已经下狱。
苏觅听出了她的意思,眉间阴翳越来越重,咬牙道:“都什么时候了,若你因这些误了诊治的时辰,你待如何?”
晏泠音原本不觉得,被他这么一说,竟愈发感到头重脚轻。她长甲掐入掌心,竭力平静道:“若宛京的百姓因我懦弱畏死而出事,我也不必再活。”
苏觅看着她,眸中渐渐充了血,融成一片赤红。他忽然垂首,飞快地在她唇角吻了一下,两个人竟然都在抖。
“我身上带毒,寻常的病都放不倒我,我去请季老,”苏觅从齿缝间挤出几句话,“崔姑娘也回京了,就在季老那里,她说话,崔含章会听。晏懿身边有个叫福安的宦官,那人能用。阿音,你……”
他像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忽然将她推开,一下子背转过身:“我求你,保重。”
晏泠音只觉胸口又被猛撞了一下,这一回没感到痛,只是无力的麻。她双腿发软,不得不又靠上苦楝,看着苏觅走远,这才缓过气来,疾步回至怡和殿。
“把东厢房隔出来,谁都不许进去。”她没让人靠近,揉摁着眉心,一字一顿道,“青荷和玉染回自己屋休息。饭菜搁在门口,我用过的杯盘一律不得再碰。母妃问起,就说我接了父皇的旨,这几日都歇在秘书阁。”
最好是李德昌弄错了,晏泠音脚步虚浮地跌进自己屋中。最好一切都是虚惊一场,晏懿若为此发火,她愿意在雍平殿跪上三个时辰,多久都行,替她的听信谗言、自作主张谢罪。
直到此时,晏泠音才意识到,她本能地相信了李德昌。即便他阴晴不定,下手狠辣至极,绝非仁善之人。
为什么?
晏泠音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金铭寺的那一日。她在跟丢李德昌前,望见他驻足抬眸,对着莲花台上的安贵妃投去一瞥。那一瞥分明极短,却藏了太多不可说不堪说的痛意,令旁观者亦觉胆寒。
那得是怎样铭心刻骨的绝望啊。
*
万幸,晏泠音没有起热。除了那日急火攻心咳出的一口血外,她身上未现出旁的异样。怡和殿一切如常,殿外却闹了个天崩地裂。季问陶入宫替贵妃诊脉后,原本陪在母妃身边的晏眆仓促离开,去雍平殿外跪下了,直接惹得晏懿砸碎了一方好砚。金铭寺的大小僧人都被拘在僧舍中,进出不得,连当日贵妃车架来回所走的路亦被封了起来。消息虽然严令不得外泄,但多少透了点风声出去,一时京中人人自危,豪富人家甚至动了出京避难的念头。
“不至如此,”季问陶领着崔婉在御医署中整理药材,这几天他宫内宫外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说话却依旧心平气和,“因为发现及时,没遇上大规模的爆发,目前集中诊治的三百多位病患里,只有六十位左右症状较重,余者皆是轻症。现有的药方能暂时遏制高热和嗽疾,只要疫病不再扩散,让这批病患撑过半月,便有好转的希望。”
“可是师父,”崔婉脸上蒙着面巾,这几日,各宫的娘娘都是她在照料,“这套药方非治本之策,若找不到病源,徒儿担心还会再生变数。”
季问陶理药的手一顿:“安娘娘那边,什么都没有说吗?”
崔婉摇了摇头。
“也罢,”季问陶叹了一声,“你我再翻翻医书,尽人事,听天命罢。含章近来可好?”
自从崔含章敢担着风险,先斩后奏地封了金铭寺后,季问陶便开始对他另眼相看。崔婉苦笑:“京中现在是御林军负责巡防,遇事则报给刑部,那帮兵娇气惯了,刑部那边又怕担责,总是推来搡去,他放心不下,一直跟在旁边看着,也不知几天没合过眼了。”
季问陶不再说话。临到出门,他才又唤了一声“婉儿”:“今秋多事,你既回了京,记着谨言慎行。待这段时日过去,你还是留在宫内陪着太后娘娘,莫要出宫走动了。”
崔婉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这段时日真的……能‘过去’吗?世道如沸,净土难寻,无辜者被灾,权贵却隐身其后覆雨翻云,师父要徒儿独善其身避于一隅,未免……残忍。”
季问陶倏然回头看她,崔婉目中已有水光盈然,声近哽咽:“此次北地一行,徒儿已想明白了。国贼不除,百姓永无宁日,我等皆是鱼肉而已。凭迹论心,我不愿再居于师父和祖母的保护之下,我要为崔家一搏。”
她俯身朝季问陶一拜,随即转身没进署中,消融在一片暗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