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婉唇角的笑意冷了下来,她看了眼仍未停下的雨:“我该走了。”
“崔姑娘,”晏泠音替她撑开了伞,正色道,“我不会变成我父皇。”
崔婉接了伞,没再开口。
直到两人皆已走远,廊下再无声息,谢朗才从廊边的假山石后绕了出来。冷雨沿着他面部锋利的轮廓无声滑落,他抬手,掌心躺着一支发簪,方才被他握得太紧,竟已将他的手心划破。
伤处的血被雨水冲淡,染红了他掌心的纹路。谢朗踱步至廊下,对着那只刚从蔚州当铺赎回的簪子看了许久,随即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等他终于找到一处细微的凸起,使力压住,便听咔嚓一声,发簪上现出了一条细缝,沿着那条细缝,簪子的头便被拧了下来。
簪心是空的,满装着剧毒的白色粉末。
谢朗喉头微动,闭上了眼。
当夜,晏泠音点亮烛灯,再次翻开了《南疆志》。她读得仔细,将种种灵征异象一字不落看了过去。此卷遭禁不算冤屈,因其中确实详谈了巫蛊之术,但任凭晏泠音如何翻看,也没能找到苏觅口中的“生死蛊”。
她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虽竭力镇定,到底心神难宁,翻页时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数次之后,终于觉出了不对来。
其中一页似乎比前后的纸张都要皱些,像是曾经沾了水,只是时日太久,早已干涸。晏泠音举高书卷,让跃动的烛光投映其上,并未看出什么,她迟疑片刻,起身接了半盏凉水,小心地润湿了书页。
潮气弥散,在原本的墨字之上,另一层古怪的墨迹慢慢显露出来。字如其人,字形亦能显露心境,晏泠音望着那行字,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叹飘飘悠悠,萦绕不去。
君当恕醉人。
反反复复,写了七遍。
那些行草不可谓不漂亮,执笔者若尚在世间,当为书法名家。可晏泠音看着看着,心脏便狂跳起来,她呼吸加重,背脊发凉,想要阖上书卷,却无法将目光从纸上移开。她认得这个字迹,她怎会不认得?她的皇长兄晏瞻书名满京都,曾惹得洛阳纸贵,一字难求。
她小时也曾临摹过,一度能写得以假乱真。
敲门声忽然响起,晏泠音一惊,下意识反扣了书卷,听见谢朗的声音:“殿下,京中来人了。”
疾雨斜刺进屋,谢朗就站在门外,一手提灯,一手按剑。灯光晕开了他的眉眼,他望着晏泠音,唇线紧抿。
晏泠音对他颔首,视线随即偏向他身后。来人由小厮撑着伞,作寻常布衣打扮,但身形细瘦,气度阴柔,抬眸时,无端让人觉得冷。
他对着晏泠音躬身行礼,细声道:“许久不见,殿下风采依旧。”
晏泠音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李公公?”她让了半步,将门扇拉开更大,“天气不好,进来说话。”
“时辰紧,奴婢便不坐了。”李德昌直起身,仍是细声细气地,“圣上密谕,要殿下即刻还京。”
“即刻?”晏泠音怔住了,谢朗亦变了脸色。他们迅速交换了眼神,彼此都读出了不妙,“公公不远万里赶来,定然是要紧事,可否与我透露一二,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李德昌是晏懿身边最信任的宦官,他亲身到此,无人会怀疑这道口谕的真假。但也正是因此,晏泠音才会觉得不安,得是什么样的事,才能劳动他大费周折地过来北地?
何况,还是这般突兀地宣她回京。
难道是温敏……
晏泠音身子微晃,谢朗手中灯盏落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肩。他亦回头看向李德昌,目光冰冷,像伏在黑夜里的狼。
李德昌纵然在宫中见惯了阵仗,但面对一位沙场将领陡然露出的寒铁似的杀意,仍是不由得畏缩了一下。他似是为威压所迫,摸了摸下巴,为难道:“淑妃娘娘偶感风寒,病中念着殿下,圣上准了……这是奴婢知道的。”他见晏泠音面色已变,便适时住了口,没再往下,“时辰不等人,还请殿下快些。”
晏泠音走时,温敏还好端端的,不过两三月的光景,怎么就病到要把女儿召回一见的程度?即便她真是身衰体弱染了寒症,太医院的人难道都是死的吗?
谢朗眉头微蹙,正要说什么,晏泠音忽然侧身环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头。他那句话被堵在喉间,冷眼见李德昌和小厮都后退一步,非礼勿视地转开了视线。晏泠音的声音极轻,淹在哗然雨声里:“你留下,崔含章还在青州,他不能出事。”
京中态势不明,究竟是谁想拉她回京还很难说。谢朗若是陪她去了,只会将水搅得更浑,恐怕正中有心人下怀。如今幽军方退,多年困于战乱的梁国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倘若谢家偏在此时卷入权争,不论成败与否,帝王疑心必起,北地局势亦将再变,那此前为了北地安定所做的努力岂不皆是功亏一篑?晏泠音虽心中忧急,但理智尚在,并不想让谢朗冒险替她出头。她感觉到谢朗肩背都绷得极紧,许久,一只有力的手缓缓环上了她的腰,似是无言的抚慰。
晏泠音在那一刻忽觉疲惫如潮水,几乎再压抑不住,直是要将她冲垮。但此时绝非休憩之机,更不容分毫犹豫,她只闭了下眼,跟着便拉过谢朗的一只手,迅速写下了六个字。
北地,交给你了。
李德昌的目光游离向远处,望见了院墙外模糊的人影。他被小厮引着出了庭院,在和苏觅擦肩而过的一瞬,哑声道:“记着你的承诺。”
苏觅头疾方止,几乎面无人色,却依旧举止从容。他拿指骨抵着手中的伞柄,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自伞沿下露出一只极艳的狐狸眼。
他浅笑盈盈:“公公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