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乐熙还是第一次在梦境之外走进孙六儿的房间,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很奇妙,既熟悉又陌生。当她踏进这里的时候,脑海里不由想起了可怜的孙六儿,想起了那个不被任何人爱着的女孩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
悲伤与怨恨如洪水猛兽窜进她脑海,脑中顿时闪过无数愤恨与反感,许是受孙六儿影响,郑乐熙本能地排斥这个地方。她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暗暗念着:“孙六儿,我们来解救你了。你若在天有灵,请帮帮我。”
郑乐熙顺着记忆里的路线,从孙六儿房间的侧门走了出来,如梦境里所见,屋外面空荡荡的,异常荒凉,四周并无其它房子屋子,目光所及,只有一座黑压压高耸的山。
她抬起头,朝旁望过去,在看到对方坚定又充满鼓励的神色后,她这才抬腿往暗处走了过去。
裴行俭敛起神色,紧紧跟在她身后,目光警惕着四周。
郑乐熙毫不犹豫地往左侧走去,随后在山路里七拐八弯,钻过一片小草丛,熟练的像走过好几次一样。裴行俭不动声色的跟着,偶尔会伸手帮郑乐熙推开从旁伸出来的枯枝,避免光线太暗,她不小心被尖锐的枝条划伤。
刚才的路线,若只是从信件上交代,的确很难描述的清楚,就算画图也很难看得明白,一些拐角实在太过隐秘。
裴行俭正分神思考着,却见郑乐熙最终停在山墙边一片无人打理的杂草地前。
——这里,他们没搜查过,先前根本没发现藏在这座大山旁,还有一片隐秘的杂草堆。
裴行俭已走上前,仔细观察着四周,屏息探寻了一遍这里的气息,并无什么不同。
那布偶藏在这儿?它是怎么过来的?
赵川跟在身后,心里揣度着,面露惑色。他曾带人搜过附近,却没有进到这里来。可这里也不过是院墙边的杂草地,见天见地的,并无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难道有机关?!
“奇怪,这里什么时候长出了一片杂草堆?”郑乐熙嘀咕了一句,不知怎地她伸手就去扒那堆草。
可眼前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
郑乐熙心下一沉,有些无措迷茫地抬头看向裴行俭。
“就是这儿,对么?”
裴行俭没有任何怀疑,眼底的神色并无任何责备与质疑的影子。
郑乐熙点了点头,眸色十分笃定:“嗯,是这里。孙六儿每次都是在这儿找回布偶的,就在这个山尖下。可我记得这边墙上应该有个坑,可很奇怪,坑没了,而且还多了不少杂草。”
为了验证脑中的猜想,郑乐熙蹲下身在墙上摸了摸,没有坑洞,只有冰冰凉凉的水渍。
裴行俭闻言,也蹲在一旁,用剑柄轻轻敲打着墙体,侧耳辩听着,也许这里藏有什么密室也说不定。身后的人原地散开,自觉在附近搜查起来。
郑乐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沾染着方才摸索时带上的水痕,像是雪水,可她下意识举到鼻尖嗅了嗅,却隐隐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恶臭味。
一阵冷风袭过,山间密林传来枯枝摇晃的声响,郑乐熙忽然瞳孔骤缩。
就在刚刚,她眼前的墙体好像浮现出一双细长阴狠的眼睛,可当她缓过神来时,却又什么也没有。
是错觉么?是孙六儿带给她的幻觉么?方才那一幕是如此的真实,郑乐熙身子一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艰难的转过身,确认裴行俭和赵川吴殷都在身侧,他们正低头摸索着,脸上并无任何异样。
郑乐熙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心想,许是方才眼花了吧。可人就是这样子,当心里觉得某个地方极其诡异的时候,感官越会无限的朝那个位置肆意放大。
她就这么静静蹲着,也能从微风中嗅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腥臭味。
郑乐熙的脑中像是想起了什么,心高高悬起,似乎预感到了不对劲,鬼使神差地,她壮着胆子再次伸手朝前摸去。
冰凉的,有风。
墙里有风吹出来!墙是实心的,怎么会有风吹来?
不对,这背后一定有东西。
“裴…裴大人……”
郑乐熙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两步,颤着手往下指去,眼睛死死盯着那处隐晦,仿佛稍不留意,那东西便会消失不见。
“这里,这里不对劲,我好像感觉到有风从里面吹出来,雪水的味道也不对……方才,方才我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
裴行俭神色一变,两三步就走到郑乐熙旁边,抓起她的手腕就将她拉至自己身后,示意一旁的吴殷护好她,随后自己蹲到了郑乐熙方才的位置。
月色有些昏暗,不刻意凑过来,根本瞧不出蹊跷。
然而裴行俭凝视端详了片刻,又伸手感受了一下,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之处。
是结界,一个很小很小的结界,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噔——”的一声,七星莫邪剑已出鞘。
“吴殷,带阿乐离开,护好她,不得擅自离开。”
猝不及防听到裴行俭的话,身后众人顿时警觉起来。
吴殷与冬安一左一右带着阿乐往后退去,身子已做好随时打斗的准备。
裴行俭朝后确认了几眼,郑乐熙见他无声比了几个她看不懂的手势,很快,她隐隐听到四周的风声迅疾了起来,似乎有无数步子轻轻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很轻很急。仿佛有个泛着极其微弱光丝的罩子正将此处团团围住,郑乐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心思不定间,裴行俭已操纵着七星莫邪剑朝前刺去。
郑乐熙在一道突然炸开的刺眼青光中眯了眯眼,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那青光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墙角那个坑随即显现了出来。
郑乐熙站的远,只隐隐瞧见那坑洞里,似是有什么东西漏了出来。
-
郑时画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今夜她咳出了不少血,面色比冬日的冰雪还要惨白。
于晏白换完衣裳赶来的时候,郑时画蜷缩在床上,额头冷汗岑岑,疼痛让她嘴里呻吟不断。骨头的刺痛一日比一日加剧,折磨起来就像吞掉了她半条命。可恨的是,疼痛入骨,血肉发颤,郑时画想晕都晕不过去,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每喘一口气,就像要经过一条极其狭窄的针线口一般,格外艰难与奢侈,濒临窒息的感觉一阵接一阵快要吞没了她。
郑时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时候到了。
她是如此的不甘,如此的害怕。
于晏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是抖的。他看到郑时画在哭,嘴里在喊疼,可他完全帮不了她。
怀里的姑娘身子不停抽搐,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双眸也变得涣散,她每咳一下嘴角便会溢出鲜红的血液,身上的衣裙已沾满一大团暗红的血水,触目惊心。
于晏白心中悲恸,知道自己快留不住她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帮她,才能救她。
“郑时画,不要放弃,撑下去。”
于晏白摇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苍白沙哑的恳求她,恳求上天垂怜:“不可以放弃,不可以……”
为什么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太医署的汤药不断在调整改善,前两日的药方分明起了作用,大多数患者喝下去后,红疹明显抑制住了,心肺也有所好转。郑时画的精神已经好转了不少,于晏白原以为这是个好的信号,然而他开心没多久,今日一早,众人的病情却又急转直下,等他狂奔到郑时画房里时,就见她衣襟处染满了鲜血,整个人如一夜之间入秋的叶子,迅速枯萎。
一旦他的汤药起了作用,瘟疫就会马上奋起追击,谁也打不倒它,所作所为只会激怒它,让它变得更强。
就像裴行俭所言那般,符疫不破,染疫者只能等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阿画,再多撑几日,我马上就能改良药方,你撑下去,别放弃,活下去,我求你。”
于晏白粗糙的指腹从她脸上划过,擦掉她的泪和她唇角的血,心一阵阵刺痛,泪止不住滚落。
她若是死了,他该怎么办!
可郑时画没力气撑下去了,她太累了。
“于…于晏白,告诉……告诉我娘,我……我对不起她,让她为我……为我操了……半辈子的心,是我不孝,要让她伤心了……若有……若有下辈子,告诉她,我还要……还要做阿娘的女儿……好好听她的话……”
郑时画沙哑着声音,咬着牙艰难地交代着她的遗言,她清楚身体的变化,她活不了,也许根本熬不过这一个时辰:“还有阿乐……告诉阿乐……我很爱很爱她……可是,我陪不了她了……我会……会在天上……守着她……让她别为我难过太久……”
于晏白已经泣不成声,双手死死搂紧她,脸用力贴着她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抢回她。
可听到郑时画的临终之言,无法自已的呜咽声从紧绷的喉头一声一声溢出:“不行,不可以放弃,你得活着,你一定要活着,不要这样对我,郑时画,不要这样对我。”
“于晏白,谢谢你。”
郑时画的泪止不住落下,她半阖着眼,拼着力气一字一句艰难地吐出来,“有你陪我这最后一程,我很感激……能在长安再次遇见你……我很……很高兴……遇到你,我很幸运,也很……很幸福。对不起,要让你送我离开……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