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乐熙静静地瞧着他,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碾过一样,有些木木的站在原地。
见裴行俭已起身朝她走了过来,郑乐熙忙收了恍惚,上前几步,低头屈膝行了礼。
“是阿乐吧?”
古叔一眼就从那双圆乎乎的眼睛里认出了她,郑乐熙晕厥后醒来的那段时间,裴行俭被困在青龙寺走不开,所以都是古叔帮她固魂护阵的。在见到她孤身一人前来时,心里不免有些动容。可一想到如今瘟疫猖獗,死者无数,古叔看向郑乐熙的眼眸更加充满了慈爱与怜惜。他笑叹着和郑乐熙打了招呼,关切地问了几句话,很快便有事离开了。
赵川和吴殷拉着冬安守在外面,屋子里就只剩下裴行俭和郑乐熙。
裴行俭转过身垂眸看向眼前之人,柔声问道:“家中一切近来可好?”
郑乐熙抬起头,原本想笑着违心说一句都挺好,然而视线却在触及那双黝黑且洞察一切的眸子时,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她心中怅然,面上却不动神色。
郑乐熙学着他的模样,故作平静缓缓道:“瘟疫起来的时候,大姑父也被派到了青龙寺,后来知道二姑母被带走后,祖母便病倒了,大姑母不放心,就带着阿姐住到了府里,一并照顾我和祖母。原本一切都还挺好的,可……祖母如今还不知道二姑母的状况,大姑母不让我们告诉她,我们也不敢真的说给祖母听,怕她知道后承受不住,但大概是母女连心吧,祖母近来噩梦连连,总爱胡思乱想。”
裴行俭低低应了一声,凝视着她的杏眸,视线又转向院外,目光悠远,低吟怅惘道:“会过去的。”
他知道任何安慰人的言语实则都苍白无力。他身在青龙寺前线,每天装满死人躯体的车辆一车车从他眼前运过,随后在他面前集体火葬,一把大火了解一生,转眼化成一捧白灰,这股伤痛与生离死别,是任何言语都慰藉不了的。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语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这些时日,于晏白的焦头烂额与沉默悲痛,他都看在眼里。所有人都在拼,所有人也都在强撑着。
一想到这些,裴行俭半垂着眸,神色复杂地又看向眼前身形单薄的姑娘,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瘦了一些:“你大姑母是对的,事情既已发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忧虑,能瞒则瞒,不到万不得已……”
裴行俭顿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沉甸甸地凝视着她。郑乐熙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倏忽揪紧,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一样疼。
“不会的。我二姑母会没事的,对么?”
裴行俭没有立即回答她,这个答案他也不清楚。他离她很近,郑乐熙眸中涌动的不安与恐惧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很漂亮,很生动,哪怕不说话,他也总能从中瞧出些许隐晦的波澜。他默不作声的望着她,似乎能在她无比脆弱又极其固执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身影。
他想起儿时养的那只浑身金黄翠绿的鹦鹉,那小家伙特别机灵可爱,叫声清脆,不仅会歪着脑袋听他讲话,还会学着他说话,他唤它“金鹉”。
金鹉陪了他三年,是他孩童时光最重要的伙伴,他视它为亲人,为好友,那些无法道与人知的心事与秘密,他都会说给它听。金鹉不会回应他,只会断断续续的叫着,可他却莫名得到了安慰,找到了释放情绪的出口。
可惜在一个盛夏午后,金鹉被一条攀上树干钻进鸟笼的黑蛇给咬死了。
裴行俭没有因此嚎啕大哭,而是在发现这一切时,闷不做声地将金鹉埋了,赵川和吴殷那时年纪小,没能看出他的情绪,也看不懂他有多难过,但叔父瞧出来了。
叔父自小修道,从不善言辞,只是走到他身边,温和出声道:“金鹉会以别的方式回到你身边,总有一天,它会从天上再回来的,我们小阿俭不伤心了。”
裴行俭仍旧难过至极,那时的他不明白,为何他想留住的、想珍视的东西从来都留不住。为什么这些不好的事情总是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为何上天从不眷顾他,从不善待他。
在他很小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是站在巨大的悲痛之前,像讲神话故事一样,体贴的告诉他,那些离开的人,只是去了天上,他们会在天上看着他,守护着他。
可小裴行俭却自此不再喜欢天空,他知道,人们口中的上天抢走了他的一切,带走了他阿爹阿娘,带走了祖父祖母,如今将金鹉也一并带走了。
他喜欢什么,上天就抢走什么。
“阿俭,不要怨恨。所有人,所有物都有它自己的使命,他们离开,不是因为你不值得,而是他们的时辰到了,该去往别的地方。”
裴沁修道多年,一年便看清了孩子心中的消沉,可他性情寡淡,在情感方面向来词穷,沉默了半晌,忽然伸手揉了揉小裴行俭的脑袋。
动作很轻柔,掌心很温热。
那是裴行俭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来自叔父的关爱,一个简单笨拙的动作,却让他感受到了被在乎,感受到了力量。这世间其实还是有人真心爱护他的,是么。
小裴行俭的难过与悲伤在被抚平的瞬间,又哇的一声大声哭了出来。
那时他才知道,他的难过,害怕,不满,气愤,他的所有情绪,原来都可以在叔父面前宣泄出来,不必伪装。
此刻看着郑乐熙,裴行俭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眼里的哀伤与他曾经的悲恸重合。
感同身受迷惑了他,裴行俭什么也没多想,只是缓缓抬起手,学着叔父的模样,轻轻揉了揉眼前人的脑袋,压抑着伤感,柔声道:“嗯,会没事的。”
温暖触及的那一瞬间,郑乐熙整个人都是懵的,脸颊有些烫,眼眶也跟着有些发热发红。她有些懵懂,可心里那份害怕却不自觉消散了一点点,郑乐熙忽然就想起了上元节那夜,他给她买花灯时的那一幕。
裴大人是把她当做妹妹了么?
她可以依赖他是么?
自从经手了河南案件之后,酒肆茶坊里就有传言,说裴行俭此人看似温文儒雅,实在性情狠辣,这才能靠着一个案子将朝中几位大官拉下马,翻身上位。
郑乐熙却不这么想,初见时她只觉得他清冷矜雅,然而越相处越觉得,他这个人实则太过闪耀,是那种过于低调的闪耀。
这个人耀眼的令人炫目,像一棵苍天大树,又像一座高山,更像天上的太阳,总让她想产生依赖,不自觉就想依靠。
在她的心里,只要有他在,再糟糕的事情也一定会好转。
裴行俭是她心里的太阳。
而此刻,她的太阳正伸手停在她头顶,温温的,暖暖的。郑乐熙小心翼翼地望向他,望进他坦荡深切的双眸,鬼使神差地轻声应道:“我一定要接二姑母回家。”
“好。到时候,我送你和你二姑母一起回家。”
裴行俭极淡地笑了一下,没再答话,自然而然地将手放下:“坐吧,再等片刻我们就出发。屋内点满了艾香,你要嫌闷,可以把布帔摘下,没事的。”
“好。裴大人,如果还是找不到那个布偶该怎么办?”
郑乐熙也不知道怎么了,从进到青龙寺开始,心莫名跳的有些快,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会发生,“我怕自己记错了细节,万一找不到……”
裴行俭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掩下沉甸甸的心事,含笑凝视着她,云淡风轻道:“阿乐,我们只管尽人事,剩下的听天命。不要有负担,你不是孙六儿,你是郑乐熙。”
“嗯。”
郑乐熙发出一声鼻音,没再看向他,心里舒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裴大人张口闭口都是唤她“阿乐”,不再是“郑姑娘”。
挺好的。
他好像不似之前那般疏远了。
没一会儿,吴殷前来催两人出发。
裴行俭看得出她有些压力,犹豫了一会儿,却见郑乐熙率先站了起来,正色道:“裴大人,我准备好了,我们去孙六儿的屋子吧。”
裴行俭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起身替她重新系好脸上的布巾,又打了个郑乐熙没看明白的结,解释道:“这是叔父教我的,这样系,怎么跑怎么跳都不会掉,安全。”
赵川觑了自家七哥一眼,无声笑了笑,转身也帮冬安处理好后,还故意逗弄了他一下:“好了小冬安,随便你上蹿下跳了,哥哥带你去找个布偶玩好不好?”
冬安眉一拧,拍开他的手,不悦道:“不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