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卧榻上,刘冽抬起了双眼,他已经很老了,眸子混浊,像蒙了一层白雾。常年病痛的折磨,头发胡须稀疏,骨瘦如柴,显得关节很大,手臂上薄薄的皮肤紧贴着筋肉,一条一条的,如干尸。
但他的眼神凌冽,像利刃,只是瞟了一眼,北弥就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这就是只身一人靠三尺长剑征服整个大夏的男人……
北弥拱手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免礼!”刘冽高兴的摆摆手,“他们都说你奸滑狡诈,是个坏怂,今日一见,你小子身上竟然还挺有正气哩!哈哈哈!”
笑着笑着,刘冽倒吸一口冷气,表情痛苦。
“陛下,您没事吧!”一旁,大臣周仁上前,翻开刘冽的衣角,在侧腰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冒着脓血。
周仁拿起药碗,正要涂抹时,刘冽一把推开了他。
“行了,别管了。”刘冽厌烦的说,“旧伤复发是没法治的,朕气数已尽,上了药更疼,让朕舒舒服服的死,行不行?”
“陛下……”周仁哽咽着放下药碗。
刘冽的视线转向北弥:“朕一直想找人问问,朕这一生,到底是对是错,既然你来了,就评评吧。朕不喜欢弯弯绕绕的人,你说话直接一点,朕恕你无罪。”
思索一会儿后,北弥答:“五成对,五成错。”
“大胆!”周仁气愤的站了起来,“陛下戎马一生,为国为民,受了一身伤,好不容易才创造了大一统的太平盛世,你怎么敢说有五成错!”
“哎!坐下,不要插嘴!”刘冽拉了一下周仁的袖子,又对北弥做了个请的动作,“你继续讲。”
北弥问:“陛下想先听对,还是先听错?”
刘冽:“先听对吧。”
北弥:“陛下雄韬武略,在八个诸侯国里,力量最小,智谋最大,率领虎狼之师,杀死了其他诸侯王,吞并了天下,为和平盛世奠定了基础。这是对的五成。”
刘冽:“错的五成是什么?”
北弥:“为求速胜,陛下和众多大世家联姻,借用了他们的力量,也因此后宫妃嫔无数,很多女子入宫后,从少女到死亡,陛下连面都没见过。”
“孕育的八个皇子,除了代王刘赤,每个人背后的外戚力量都很强,常出现子少母壮的情况。”
“像燕王现在九岁,燕国政务完全由母后处理。其他皇子也被母后牵制,大夏又以孝治国,不听从母令,就被人指责不孝。等陛下仙逝后,这七个外戚割据一方,相互争斗,天下又要战火连连了。留害给后世,这就是错的五成。”
刘冽赞许的点点头:“那你认为,朕的这八个皇子,谁最后能赢?”
北弥很清楚,这才是刘冽真心想问的问题。前面都是在考查他对时局的掌握情况,要是答的不符合刘冽的预期,就判定他是个无能之辈,早就赶出大殿了。
北弥答:“代王刘赤会夺取天下。”
刘冽:“为什么?”
北弥:“因为代国空食俸禄的无能贵族已经被代王杀光了,而今日我来皇城,看到街上都是穿绸缎的达官贵族。”
“按照人口比例,这不正常,光凭老百姓纳税根本养不了这么多贵族,这说明,大夏已被虫蚁咬的千穿百孔,即将崩塌。”
“现在太子刘渊心借用外戚的力量,占尽优势,在八个皇子里最强,但是这股力量的本质就是一群吃不饱的虫蚁。开战前期他们很强,越到后期,他们越容易内斗垮掉。”
“太子麾下都是因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比得过代王麾下因天道正义聚集在一起的人。
解释完后,大殿内许久没有人说话。
周仁震惊的看着北弥。
很多谋臣判断大势时,从微观看起,他们会对比皇子们的性格、能力、财力、军力。而北弥对这些闭口不谈,直接从宏观看起,说的话总结成一句就是,民心要变了。
大乱的年代,民心决定历史走向。
当年刘冽赢,主要就是靠的民心。死了一批将士,马上又会有百姓来参军,于是出现了个奇特的现象,一直吃败仗,军队人数却越来越多。最后势如破竹,一口气拿下了天下。
周仁以前看不起北弥,因为北弥只会挑拨离间,那是小聪明,不是大智慧,迟早会把自己玩死的。但,此刻,周仁惊觉,北弥居然把局势看的如此之深!这妥妥是大智慧啊!
“哈哈哈,朕的儿子得到了一个惊世奇才!”刘冽拍着大腿笑,“来,你凑近点。”
北弥往前一步。
刘冽招招手:“再近点。”
北弥再往前一步,刘冽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北弥的衣领,直接拉到了身旁。
透过苍老的面孔,北弥看出了点刘赤的影子,他们父子外貌确实挺像。刘冽年轻时应该挺帅气的,很懂女人心,不然后宫不会那么大,更不可能控制的住七个外戚。
刘冽笑着指向旁边:“你看那边。”
北弥的目光转过去,褐色的帘子随风微微摆动,几个黑色的人影缓缓出现,明晃晃的刀子伸出了帘子,是暗卫。
刘冽:“今日你要是敢对天下露出一点私心,朕就准备在这儿把你赐死喽,朕的两个儿子都会气疯吧,哈哈哈!”
一丝寒意涌上心头,北弥紧张的吞咽了一下,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刚才对话时,只觉他是个性子豪爽的老人,都没有设防。
“别怕,小伙子你过关啦!”刘冽欢快的说,手用力一拽北弥,两人靠的更近了,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刘冽瞬间换了副表情,双眸冰冷的可怕,这才是真正的他,杀死所有兄弟,把儿女当蛊培养的无情帝王。
“赤儿最像朕,不杀光,不尽兴,你别被他骗了。”刘冽紧紧握住北弥的手,“今后,你要做他的剑鞘,明白了吗?”
北弥怔怔答:“是。”
刘冽松开了手,推了一把北弥的肩膀:“行了,你走吧,赤儿在外等久了又要闹了。”
北弥起身行礼告别,迈出了步伐。
“走快点,和赤儿连夜回去,不用来给朕发丧。”刘冽悠悠的喊着,声音像风中残破的笛声,尖锐而杂乱。
北弥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嘭的一声,大门合上,离开了。
刘冽从卧榻上爬起来,拿出遗诏,颤巍巍的走到烛火前,点燃,火光照亮他沧桑疲倦的面孔,当遗诏化为灰烬时,刘冽已是泪流满面。
“天下最不幸的事就是做朕的孩子吧。”
拿出纸笔,刘冽伏案写新的遗诏,全部写完后,打开盒子,一个章一个章的往上摁,做这种事时要格外谨慎,一定要能证明是真的遗诏。
等墨迹干了,刘冽把它交给了周仁:“你要不择手段的活到最后。”
周仁跪下,举起双手接住:“遵命!”
刘冽回到卧榻上等死,现如今,以他的能力也只能做这么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