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豆沫儿的小脸煞白,不知是被寒凉的夜风吹得,还是被眼前景象吓得。他耳中只有火苗呼啸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听到二凤在说什么。他回头望向愈燃愈烈的大房,有点奇怪为什么阿爹和后母睡得这样沉。火都这么大了,烧到身上,不痛么?这一刻,他心里涌起一丝后悔,觉得不该答应公子的建议。可是,如果他不答应——他轻轻打了个哆嗦,不敢多想违逆公子会是什么下场。
尽管他不过是个只有四岁的小孩子,可相较同龄人,他委实太聪明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公子冷峻的声音,“你后悔了么?”
“不不不,没——没有——”豆沫儿慌得连连否认。夜风卷着火舌从正房向两侧蔓延开,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味,呛得豆沫儿开始咳嗽。他一边咳嗽一边想:以前阿娘还活着时,阿爹是疼我的。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阿爹就越来越不喜欢我,直至连看我一眼都不耐烦。阿爹晓得那个女人把我卖给人贩子么?他应该是晓得的罢——因为我听见他对那个女人说,“给他做顿好的,让他吃饱了上路”。阿爹,你真是我的亲生阿爹么?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不怕地下的阿娘不会放你么?阿爹,你让我吃饱了上路,看,我也会报答你——你睡沉些,这样,火烧到身上,就不会痛了……你不是慈父,我也不是孝子,我们不过是投错了胎的一对冤家……
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眼泪和着鼻涕,糊了一脸。二凤给他手中塞了块帕子。豆沫儿将帕子捂在脸上。帕子很大,他的脸很小,没人看见帕子后的豆沫儿哭得直打嗝。
“公子……多谢公子,助豆沫儿报仇。”豆沫儿双膝着地,低低伏下身子。
黑麾男子唇角略略一勾,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豆沫儿匍匐在他脚下,一动不动。他晓得,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将不再属于自己。他无父无母,只有效忠的主上。
二凤还想为豆沫儿说几句好话。然,一看主上的神情,他还是选择闭上嘴。
豆沫儿是个极机灵的孩子,有着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没有的极强地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至在无人提醒的情况下,他都能在云姑娘面前为主上圆场。当然,不是没有漏洞。可谁会怀疑一个小孩子呢?豆沫儿如此有天分,二凤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会被打磨成主上手中的一柄好刀!
在二凤看来,主上对豆沫儿另眼相看。否则,不会在他身上浪费如许时间。他逼他,迫他,让他害怕、恐惧、战栗,和痛苦。他要他与过去一刀二断,彻底断绝,从此在他心里就只有主上的存在——他是他的神,要对他言听计从,永无违逆。只不过,这条路才刚开始,还会有很长很痛苦的磨炼等着豆沫儿——只要他能熬过去。
当然,如果豆沫儿熬不过去,也没什么。至多,不过是将他存在的痕迹抹除干净罢了——就如同那个人贩子的转运点。那个转运点,不知贩卖过多少人,不知有多少冤魂围绕在那三间房屋四周日日夜夜地哀嚎。然,只消主上一句话,那里的一切都化为乌有——被拆解、被粉碎、被掩埋、被伪装。那些人贩子,与曾经死于其手的残肉枯骨再次相见,相拥相融,共同沉沦,化为地底深处的腐泥。
终于,远处传来了乡民们的惊呼声。火苗猎猎,与由远及近的嘈杂声形成鲜明的对比,无端地令这明亮的夜晚陡生惊悚。
为了寻找搭救那五个孩子,云端耽误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使得她本来充裕的行程变得格外紧张。
云端不得夜以继日地赶往云轮渡口。
攀海峰。
峰顶宽阔平整,四四方方,如一方巨大的棋盘。东南角立着一块人高白石,刻着“渡口”二字。白石之后,便是悬崖。悬崖外,云雾缥缈,遮天蔽日,苍苍莽莽。而云海深处,似有巨大的鱼尾时隐时现。
这里是碎金宫设立的天水鲸云轮渡口。登船期已近尾声,原本渲染热闹的攀海峰上呈现出冷清气象,只有一些商贩们还在抓紧时间兜售商品,力争趁着最后的机会再赚一笔——下一次开张起码得在两年后,甚至可能更久。
云端尴尬地立在售票口前。一贯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晓得云轮的票价竟然这么贵?
云端一边腹诽着天杀的奸商没人性,一边幻想着是不是包袱的那个犄角旮旯了是不是还藏着一点儿小钱钱?
然,幻想总归是幻想。残酷的事实是,纵然她将包袱衣兜翻遍,也凑不出足够的船票钱!
云端欲哭无泪——难不成,她的淘金梦想还没开始,就是折戟在这渡口边了?
售票的碎金宫管事见怪不怪——每趟云轮启航,都有不少穷鬼望而叹息。他打量了几眼这个漂亮的姑娘,面无表情地继续翻看手中的话本子。话本子已经翻得卷边了,可见不知被反反复复看过多少遍。过了明天,云轮启航后,他也就可以返回碎金宫交差了。
大抵,云端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儿博得他的一丢丢同情。管事“啪”地阖上手中书卷,微微挑眉:“姑娘还差多少?若不多,去寻旁人借几个也使得。毕竟,天下修行人是一家嘛!”
云端痛苦地眉眼都快打结了——差得委实有点多,她都不好意思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