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红尘,云端恍如隔世。
当年,她牵着师父的手一脚迈入碧霄门,以为从此命运就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再寄人篱下,不再看人眼色,不再提心吊胆地担心叔叔婶婶给她“找个好人家”。然而,“自在”就是一个圈,她从一个狭窄逼仄的圈子里往外跳,也不过是跳进了一个略大些的圈子。而今,她还想获得更多的“自在”,就必须再入红尘,经历磨炼一番。
在碧霄门的这十几年,于云端而言,仿佛躲在象牙塔里。现今,她走出了象牙塔,激动和兴奋渐渐褪去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可避免的紧张。毕竟,当年,她一醉醒来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小孤女,困囿在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里,无人可问,无书可读,如瞎似聋。秋叶长老带她离开三家村,在拜入碧霄门之前,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使她对这个世界只能有个粗浅的认知。唯有此次入凡历练,她才算是真正有机会仔仔细细看一看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她像初出茅庐的雏鸟,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张望,好奇,也带着一丝畏惧。前辈子,她活了二十二年。这辈子,她已经二十五岁了。两辈子加起来,岁数上已近半百,可实际的人生阅历,却有限得很。上辈子留给她的最大的遗产,是知识和头脑。然而,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人性,她的体会和感触都增加得极其有限——充其量,不过是当云妹的那几年,她见识到了贫穷和愚昧对人性的碾压,再就是打碎修行界的滤镜后,她有些失落罢了。
可这些,远远不够。她像一条清浅的小溪,一点点风浪就会卷起溪底的泥沙,搅浑了溪水。唯有入凡历练,她这条小溪,才能不断地容纳更多的水,成长成可以抵御狂风暴雨的大江大河。
云端走进柳塘镇。
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水乡小镇。一条小河穿镇而过,乌蓬小船在河面上吱吱呀呀地缓缓驶过。包着蓝布花头巾的船娘卷起半条衣袖,露出丰腴黑粗的手臂,接住从河岸小阁楼上垂下的竹篮,从中拿出几枚铜钱后,选了干净白嫩的鲜藕放入篮中。
“阿大,阿大,回家哉!吃米糕啦!”有妇人在邻巷高喊。
“你们先吃!我再钓两只虾就回去!”河边钓虾的清瘦少年探头看了看腰间的竹篓,大声回应道。
空气中飘来夹杂着腥香的油气。云端循着香气的方向走去,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脚步。小小的客栈门前,支着一个小小的摊子。一个瘦削的姑娘,正弓着背煎小鱼小虾。煎锅很大,竹筷很长,显得她格外矮小。小丫头套着件宽大的青黑薄袄,系着蓝黑粗布的围裙,一缕黯淡的头发从包头巾中支棱出来。
她的手极灵巧,近两尺的长筷在她手中如臂指使。箸头点到之处,小鱼小虾纷纷翻面,被煎得金黄酥脆,勾人垂涎。她二指夹起一只巴掌大的竹碟,箸头点落如雨,很快便夹了一小盘煎好的鱼虾,摆成玉兰花的样子,委实赏心悦目。
“阿刘哥——”她回头冲着客栈里喊了一声,便有小二出来,端走那盘鱼虾,丢下一句:“赵二爷点一份虾,要嫩一点,大一点,不要鱼。”
“嗯,很快就好!”小丫头轻声应道。
云端望着这一幕,有些奇怪——客栈里的吃食,都是后厨的厨子做的。就算从外面点吃食,也没有吃食摊子就摆在客栈门口的道理。云端不食荤腥久矣——虽则入炼气境后,可以借助吐纳将凡食中的浊气排出体外,可终究,贪恋口腹之欲对修行毫无益处。就算她嘴馋,也万万不敢在师父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儿。然而,口瘾可控,心瘾难熬。云端压制了多年的馋瘾,不知怎地,忽然就被眼前金灿灿香唧唧的小鱼小虾给勾起来了,顿时口水横流。
“给我也来一盘,要焦一点的。”云端抬手就去摸荷包。
“客人,这是不外卖的,只给店里的客人用。您可是要住店?我们这里可干净了,样样都好。”小丫头抬起头,见竟是个年轻俏丽的姑娘,不由一怔。
云端忽然明白了,笑嘻嘻道:“原来,你在客栈门口炸鱼炸虾,是给店里招揽生意罢?这是你家的客栈?”
小丫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抿嘴轻笑。
云端被萦绕在鼻端的腥香气勾得迈不开腿。她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无奈道:“好罢,今儿我就住这里了。你先给我炸一盘呗!”
云端甫一迈入客栈,便吸引了众多眼光。然,当看到她背在身后的布包里露出一截剑鞘,便又纷纷收回视线。
店小二见多识广,并不畏惧,上前招呼道:“客人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开一间上房。另外,来一盘外面的鱼虾,要煎得焦一点。”
“好嘞!”店小二引着云端到柜台前登记了住客姓名,又推荐道:“客官可要来一壶酒?咱们店里的梨花春香甜润喉,佐着煎得喷香的小鱼小虾,最是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