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王与太子同归于尽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没了主帅的赤王军被与葛平汇合的赵熠杀了个措手不及,南境匪首被葛平一剑将头劈作两半,待到赤王叛军尽数被俘,已是半月之后。
短短十几日,这世间便换了天地。
然而这一切已与萧宁无关了。与尘世相隔的秘境中,他正站在一处漆黑的礁石上,面朝大海、背靠松涛,略带咸腥的海风梳刷过他散乱的鬓角,他的衣袂飘飞如云。
少年苍白得宛如一个白描的纸人,衣襟下的纱条洇着血色,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向来人,低低咳嗽了几声,轻声呢喃道:“先生。”
谢桓看见萧宁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也没流露明显的情绪,只是淡淡地道:“你身体未好,莫要在这里吹风了。”
那日坠崖后,萧宁是被谢桓在不归峰下从一堆乱石中挖出来的,他彼时已没多少生机,全凭谢桓那夜硬塞的平安符堪堪吊着一口气。就算是以谢桓去尘的修为,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待到萧宁意识清醒已是第四日的上午,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他多日未见光的双目中,他微微闭了下眼又再度睁开,反复几次后才看清眼前的景物——周围陈设颇为雅致,床边桌案上摆着一尊红泥小香炉,袅袅轻烟从炉中飘出,送来阵阵迥深的熏香味。
正当他挣扎着起身时,屋门忽然开了,一位青衣道人转过屏风走进里间,他见萧宁醒来便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又一挥袖袍随手将燃着的香炉熄灭,“酴醾香,有安神功效,但吸入过多易引人入幻梦。”
“咳、咳……多谢先生相救。”萧宁勉强挤出一个惨淡笑容,仅一年光景,谢桓还是那副光风霁月、尘埃不染的仙人模样,而他却国破家亡、青丝白发。
萧宁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环顾四周,只见窗棂外竹影交错、草木横斜,便问道:“先生,这是何处?”
“我家。”谢桓停顿了一下,似是觉得自己的回答过于草率,便又补充道:“也是我的门派,一处不在六合之内的秘境。”
“先生,您可知外界局势如何?”他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
“朔王率军与中州守备军汇合,赤王与南境山匪已被剿灭。”
“多谢先生相告。”萧宁听了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算是连日来唯一的幸事了。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再度问道:“先生,按理说修士不应干涉尘世,我又为前朝储君,您为何救我?”
谢桓闻言心中便明白,萧宁还未对他放下警惕,但他因为道心的缘故七情六欲很淡,即便听出对方话音中的不信任也没有丝毫不悦,他也不欲多做解释,只道:“你命不该绝,我只是按天道行事,还有……”
萧宁已经习惯对方张口“天道”闭口“天道”,对于这个回答也并无多少意外,然而谢桓的后半句话却令他如遭雷击——
“我也不算干涉尘世,毕竟你已经是修士了。”
萧宁擎着茶杯的手一滑,杯中水顿时泼了自己满身,温热的水浸湿了他尚未愈合的伤口,引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而他此时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什么叫“已经是修士了”?
谢桓不动声色地接过萧宁手中的茶杯,又掐了个净身诀将他身上的水渍烘干,做完这一切后才徐徐道:“那日你于不归峰上一剑入道,你的根骨确实很好。”
九州之上多少人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迈入玄门,走上长生之路,甚至有痴狂者如齐朝的末代君王,因沉湎求仙问道导致国运衰落。萧宁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长生并非人人所愿,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怔怔地坐在原处一言不发,谢桓也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沉静得宛如青山。良久,萧宁终于回过神来,他见谢桓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苦笑着问道:“先生可还是有话要说?”
谢桓注视着面前少年的眼睛,那双平湖般的双目中微光明灭、虚弱不定,仿佛一盏飘摇的河灯,随便来一阵风都能吹灭,他不禁垂下眼帘回避了对方的视线。片刻后,他缓缓道:“或许现在说有些不合时宜,但你需仔细斟酌未来的道路。”
“我曾说过你是天命之人,意思是就像在赌坊下注一样,你命运的筹码格外大,即便是无心之举都可能令这天下震上一震。”
谢桓的语气轻描淡写,言辞委婉克制,可字字句句却如重锤般砸在萧宁心头,猛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这一年内发生的大小事情如走马灯般飞快地在脑海中闪过。
起初他只是翻出了东海县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却引得先帝清洗朝堂,以致文武百官风声鹤唳,赤王与蛮人大军压境时无人可用。齐朝的覆灭固然是陈年的积弊所致,但若没有先帝那番偏激之举,何至于给蛮人留下了趁虚而入的机会,赵熠又何至于对齐朝失望透顶呢?
他曾痛恨祸乱朝堂的修士,一心想重新撑起这座将倾的大厦,却成为了它彻底垮塌的导火索,甚至自己也阴差阳错地迈入玄门,走上这条漫漫长生之路。
十六年的凌云之志与鸿业远图宛如一个可悲可叹的笑话。
萧宁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口气没上来,竟猛地呕出一大口血,鲜红的血点溅在雪白的前襟上,宛如凄绝的热泪,纵使淡漠如谢桓,此刻瞳孔也蓦地收缩了一瞬。
“凝神。”他双指并拢,飞快地点在对方胸前的天突穴上,而后缓缓下移到璇玑、神藏、华盖、膻中,直至鸩尾,“感受体内灵力的流动。”
过了好一会儿,萧宁终于缓过这口气来,不知是否是因为真的累了,他眼中的光又黯淡了几分,好似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霭。
谢桓见他的气息逐渐平缓下来,便将灵力从对方体内撤去,可萧宁却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先生……”萧宁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谢桓注意到那双眼睛里盛着的神色,那是一种他之前从未在对方眼中看到的情绪——迷茫、无措。
“先生,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那我究竟该怎么办?我分明如此热忱地深爱着这世间。
谢桓注视了他良久,而后轻声道:“随我修行吧。”
闻言,萧宁的目光闪烁了一瞬,谢桓看出他神色中的挣扎也没有出言再劝,他起身走到门边,合上房门前平静地道:“你不必急着给我答复,等伤愈后再做决断也不迟。你若不愿,我届时便送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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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的浪潮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萧宁的声音淹没,他听见自己如是说道:“先生,我愿拜你为师,随你修行。”
谢桓看似给了他选择,但萧宁知晓自己别无可选,如今外边的局势好不容易有了稳定的趋势,他身份过于特殊,贸然出现只会再度将局面打乱。
不如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死去的人,直到岁月将他遗忘。
“好。”谢桓轻点了下头,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可对方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对上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