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但拓难免有些怅然了。他默默收回了目光,窝下了心里一点不清不楚的酸涩,看了看杯中的酒。微光里倒映出模糊的影子,他在那里看清自己的双眼,忍不住自嘲笑笑。他刚想再倒满酒杯,喝个痛快,猛然又想起车上的货。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端起杯子,却迟迟没饮尽最后一口。
“哎!拓子哥!唱起来,跳起来哦!莫光喝酒!”人群里,跳舞玩疯了头的细狗一眼看到在一旁的但拓,热情的吆喝着招呼他:“来嘛——!”
但拓没什么心情,只是淡淡一笑:“来哪样,喝完这杯还要去麻盆卸货。”
“拓子哥怕不是克哪点儿卸货哦——”
细狗嘴快,嘴贱的调笑不过脑子就出了口,末了才想起来之前和百灵因为什么闹的不可开交,立刻后怕的慌忙去看百灵的脸色。但拓被他搞得无奈,直起身子想骂细狗脑子里净是那点污糟事儿,却又觉得说了越描越黑,结果最后自己给自己闹了个脸红,低头闷声的喝酒。完全不知一旁角落里,百灵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无声抓紧里搪瓷缸,连手指都捏的泛白。
细狗在一旁将这两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一时间不知所措。但瞧着百灵脸色似乎无虞,他又怕兄弟们看出什么端倪,只能浮夸的大声吆喝着圆场:
“嗨呀!拓子哥莫害羞哦!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他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正要暗叹好险圆过了场没出差错,一旁坐着的貌巴好死不死的傻乐着:
“我哥你有哪样好害羞的嘛!麻盆那群姑娘看到你都挪不开眼,争着往你怀里钻噻——”
“哦——”
貌巴这话像是豁了个口子,话一出,一群正闲的没事干的大老爷们儿立刻找到了乐子,挤眉弄眼的起着哄,七嘴八舌的开始调戏起人,酒喝多了烟抽了了,满嘴跑火车,荤素不忌少儿不宜。细狗完全慌了神,手忙脚乱的看看百灵又看看起哄的人群,一时间恨的想给貌巴一脚。
“咋咯拓子哥,哪样不仗义噻,自己去麻盆打野食不带兄弟们噻?”
“哪样?你要剋跟拓子哥吃一锅饭咯?”
百灵无声无息的站起来,状似什么都没听到的往水池边走去。她未免平静的太过头,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里也看不到什么情绪,平和的好像聋了一般。看的细狗不自觉的汗毛乍起,咽了口口水,撞了撞身边正要起哄的小柴刀,拼命的挤眼睛示意他别说了别说了。
很可惜,小柴刀理解了他的意思,很快噤声。但不知谁嘴快又没眼色,嬉笑着来了句:
“拓子哥可当心在麻盆卸货太卖力,人都遭掏空了哦——”
水龙头哗哗的流着水,百灵面不改色的冲洗着搪瓷缸,只是不自觉的咬紧了牙。
“麻盆的妹妹太带劲,小心回头咬着拓子哥,缠紧了哥哥不让你走——”
“呯!”
一声清脆的巨响猛然炸开,惊的一屋子的男人瞬间噤声,不明所以的回头,懊恼尴尬的反应过来百灵还在这里。搪瓷碗被她重重掼到水池里,发出呯嘭的巨响,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吊灯上的飞蛾受了惊吓,剧烈的在灯下扑腾着。方才吵闹不休的饭厅现在静的出奇,连根针掉地上的动静都能听见。现场只有虫鸟窸窸窣窣鸣声,衬的饭厅里更是死寂一片。百灵铁青着脸,不紧不慢的擦擦手,从水池餐柜后走出来,迎着一堆哑口看着她的男人的目光,头也不回的扎出饭厅。
百灵走到外面,天上忽然掉了滴水砸在了脸上,紧接着又是几滴水迅速的落下来。她微微滞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雨水噼里啪啦的浇下来。但拓最先反应过来,追到檐下喊着她的名字,然而百灵只是倔强的,头也不回的跑进落雨中,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啧。”但拓咂了一声,懊恼的锤了一拳空气。他转过身来,咬牙切齿的指了指一屋子瑟缩起来不敢坑声的罪魁祸首,来不及多骂,跟着追了出去。
还没见过百灵这般阵仗的貌巴回过神,不明所以的偷偷问细狗:
“阿妹咋个恁生气噶?”
细狗苦恼的捂住头,呜咽着悲泣道:“闭嘴吧你。”
百灵赶在雨势猛烈之前跑回了屋子,即便如此,她还是让雨浇了个透。头发和衣服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她却无心擦干换下。窗子被风吹的嘎吱嘎吱的响着,窗边地上已经漏进了雨水。她砰的闩好窗,找来抹布,跪下身擦拭着地上的雨水。可是身上湿哒哒的滴着水,无论她怎么擦,地板都是潮的。她厌倦的把抹布扔到地上,顺手一把脱了裙子,狠狠的摔到地上,自己窝在墙边,顺势滑坐了下来。
空气中黏糊糊的,闷闷潮潮的,雨水黏腻的粘在身上,像一层保鲜膜,把她糊了起来,闷的她透不过气。
......雨季又来了。
她埋起头,窝在膝上,闭上眼,深深的喘了一口气。
三边坡的种种黑暗与她既近又远。许多事情她耳濡目染,心里有个大概,可那和实打实的亲身接触依旧是天差地别。麻盆那件事就像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再难关上。平日里不曾留意的微末小节,从那之后不停的往她眼中钻。她生活和成长在一个几乎全是男人的环境里,即使他们已经够注意,可细枝末节里的无数痕迹,都在不断加重细狗那句话在她脑子里的刻痕——譬如他们无意间的下流荤话、小柴刀的琴瑟杂志......还有她见过的,有人送给姐夫的药。
男人都是这样的......
姐夫也这样吗?
拓子哥......也是吗?
她可以看不惯兄弟的行为作风,因为她是他的家人,但她无权干涉他的起居;她可以不满埋怨姐夫和别的女人有染,因为他分明曾经与阿姐海誓山盟,但逝者已逝,她无力挽回......而她如此愤怒但拓去了麻盆,又如此心酸委屈,又是为了什么呢?
以什么样的身份、以哪种资格?
为什么她在乎的这些人要做这种事?男人真的就一定要这么不老实吗?这明明就不对!
她愤怒,却又无力。她缺乏一个有力量、有话语权的身份去约束他们。她空有怒火,可说话却不算数。她是自由的也是被束缚的,姐夫放纵她不拘小节,但绝不许她插足达班丝毫。
她被溺爱着,纵容着走向一条看似更轻易的路,然后便被收缴了力量,逐渐成为纯然无害的模样。直到有一日,被推离这个家。
地板上又出现了一汪水渍,是百灵头发上滴下的水......或许还有她的眼泪。但只要她不愿意承认,那么湿漉漉的脸蛋就可以全是暴雨的错。
她感觉好疲惫,可三边坡这个地方就是如此。无论你是原生者也好还是外来人也罢,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平等的冲击震撼所有人的三观和底线,管你接受不接受,爱活活,不活死,去当罂粟的养料。在这个地方挣扎温饱的人早就麻木接受,习以为常。学校教给百灵的文明和道德在这一刻被打翻,她头次认识到,她生活的地方和她在书里看到的文明礼仪世界全然不同。她感到愤慨、不平、不可理喻,而最后她只能捏着鼻子,隐忍三边坡的法则。
说到底,她的家在这里。
该死的。
她想她要是个狠心的女人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姐夫的安排,到中国去,淡忘掉达班,在中国过好日子。或者她要是麻木一点也好啊,干脆当个愚昧无知的人,漠视三边坡的一切灰暗,加入野兽的行列。可偏偏她难以割舍达班,又无法麻木不仁,于是她只能在这样一个雨季的夜晚,煎熬的迎接生长痛。
暴雨倾盆,狂风呼啸。手机被百灵开了静音,因此她并没有看到来自但拓的未接来电和短信。于是小灵通被扔在床边,熄了又灭,灭了又熄,陪着百灵孤坐一夜,直至天明。
她讨厌三边坡的雨季。
她盯着泛起鱼肚白的天,隐隐恨恨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