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雨和齐风跪到了地上。
齐风一言不发。他把自己的左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头,手指骨节隐隐泛白。
燕雨开口道:“启禀殿下,属下搜查了四个时辰,尚未找到罗绮,有个捕快告诉属下,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姑娘被强盗掳走了……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华瑶低声道:“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罪?”
燕雨思考了一小会儿,承认道:“近身侍卫擅离职守,是死罪。”
华瑶道:“你要是不想死,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燕雨低头看着地板,华瑶剑鞘一转,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燕雨的言行多有冒犯,按律当斩。
但是,华瑶没权没势、缺钱缺人,燕雨的武功在侍卫之中能排第二,如果华瑶重罚燕雨,不仅少了一个帮手,也不利于她笼络人心。
皇帝厌恶她,朝臣蔑视她,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送行,民间传闻也说,她一定会死在凉州。
她的处境如此艰难,名声又是如此低微,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小心谨慎。
现如今,华瑶的目标只有两个,第一,查清强盗的身份,第二,招揽优秀的人才。
除此之外的事务,倒也不必太在意。
华瑶冷声道:“强盗的手上还有十几个人质,罗绮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你必须随我一同出战,把罗绮救回来。”
燕雨犹豫不决:“我和齐风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华瑶道:“你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敢问我听没听见?”
燕雨忽然想起来了,刚才,他说过,华瑶活不了多久。这一句话,要是被华瑶听见,那真是不太好了。
燕雨越想越烦闷,忍不住问:“您为什么只骂我一个人?齐风明明知道昨晚我故意支开了他,他没有向您禀报,反而来找我串口供了,他也该死吧。”
晌午时分,风和日丽,天光透过窗纱照下来,照得齐风面无血色。
齐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很想开口解释,又怕自己的解释听起来就像狡辩。此前他不知道华瑶去了哪里,恰好遇到了燕雨,才会和燕雨争执起来。
齐风精神恍惚,华瑶喊了他的名字:“齐风,你来给燕雨上药。”
这声音是一条绳索,瞬间把齐风拉出了困境。
齐风恭恭敬敬道:“遵命。”
昨夜,燕雨受伤之后,华瑶为他涂过药膏,华瑶的手法细致又温柔,相比之下,齐风的动作野蛮又粗暴。
齐风并不是故意的。他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敷衍潦草。
燕雨“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疼死我算了。”
燕雨脱掉了上半身的衣服,汗水顺着胸膛往下淌,浸湿了他紧绷的裤带。他的胸肌、腰肌都是水涔涔的,他自己看了也觉得不成体统。
华瑶早就转过身了。
华瑶暗暗心想,燕雨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怕疼又怕累,他在皇宫当差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正因如此,皇帝轻视华瑶,只当她心慈手软,不会管束自己的侍卫,终究做不成大事。
如此一来,华瑶才能活下来,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只有一瓶金疮药,你省着点用,用完就没了,你真的会疼死。”
燕雨道:“太医院只给了您一瓶金疮药?”
华瑶道:“太医院也是讲究人情的地方,你不知道吗?”
燕雨道:“他们太欺负人了!”
华瑶严肃道:“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昨天晚上,我把金疮药送给你,你是如何回报我的?”
燕雨急忙道:“不,不是,我不知道您只有一瓶金疮药……”
其实,华瑶手里的金疮药不止一瓶,不过她的疑心很重,她怀疑金疮药的药效,也怀疑太医耍花招,必须经过反复试验,她才会把金疮药拿出来用。
此时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齐风看着华瑶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明天……巡检司会出兵吗?”
华瑶回过神来,轻声道:“巡检司最大的官,就是通判,他是个窝囊废,怎么说呢,就算强盗砸了他家的门,他也不一定会出兵。”
燕雨道:“这么窝囊,怕不是个太监?”
华瑶道:“你可不要污蔑太监,宫里的太监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齐风还在为燕雨上药。他扯开纱布,缠住燕雨的手臂。
金疮药渗进伤口,燕雨咬紧了牙关,疼痛蔓延到了全身。
燕雨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是太监,我真的怕死……没有援兵,只有我们一百多个人,闯进强盗的老巢,真要死绝了……”
华瑶感慨道:“比起你从前的阿谀奉承,我更喜欢你现在的肺腑之言。”
燕雨坦诚道:“实话实说,奴才的命也是命,我不想白白送死。”
燕雨这句话才刚说完,齐风把纱布缠得更紧了,燕雨的心里也更愤怒了,齐风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害他?
华瑶隐约察觉了齐风和燕雨的争斗。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他们:“我早就发现了,巡检司是靠不住的,昨天晚上,我以凉州监军的名义,传信给凉州的镇国将军,请他尽快派遣援兵。”
燕雨听得一怔: “镇国将军?”
华瑶道:“我传信给镇国将军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救出罗绮,而是为了肃清水贼,确保岱州通往凉州的水路畅通无阻。”
燕雨道:“殿下英明。”
华瑶从他面前走过:“我将来也会上战场,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
“你的命多金贵啊,”燕雨不太相信,“你真不怕死吗?”
华瑶随口说:“我能有多金贵?我娘是贱民,生在妓院,长在妓院,日子过得还不如你呢,我为何要怕死?死就死了,多大点事。”
燕雨喃喃自语:“真到了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华瑶忽然有些想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业未成,凡事不可预料。
华瑶认真道:“你给我记住,我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活,一条全尸都别想留,你敢逃跑,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燕雨哑口无言。
华瑶盯着他,轻声道:“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一辈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华瑶的语气十分阴狠,燕雨被她吓得怔住了。
华瑶转身离开,飞快地跨过房门。
齐风连忙喊道:“殿下息怒!”
他甩下燕雨,跟上华瑶的脚步。
齐风和华瑶一同走过庭院,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齐风抬头,望着华瑶的背影。
华瑶自言自语:“无忧而戚,忧必及之,无庆而欢,乐必还之。”
齐风不明白华瑶什么意思。他自幼家贫,从未上过学堂,入宫之后,也没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他低声道:“我……我听不懂。”
华瑶解释道:“无忧而戚,忧必及之,这句话的意思是,坏事还没发生,你整天担惊受怕,那你真的会倒霉。”
齐风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连忙道:“无庆而欢,乐必还之,说的是……只要你心情好,你会交上好运,还会碰上好事。”
齐风就像华瑶的学生一样,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只要我心情好,就能碰上好事?”
华瑶附和道:“没错。”
他们走在一条长廊上,两侧树木高大茂盛,树影落在他们的身上,似有一种清幽而微妙的意境。
登上台阶时,齐风忽然说:“我愿意为您上刀山、下火海,这句话不是谄媚,是我的肺腑之言。”
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 “上刀山、下火海”这六个字,她听过几千几万遍,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华瑶随意道:“别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了,我更想让你好好活着。”
齐风认真道:“您以后也别说,死就死了,多大点事……行吗?”
华瑶道:“好啊,我和你拉勾。”
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她的皮肤干净白皙,凑近了看,也是毫无瑕疵的。她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人。
齐风常年在校场练武,经过日晒雨淋,他的肤色比小时候更深一些。他做过很多农活,双手双脚长满了粗茧,掌纹有些粗糙暗淡。
他和华瑶指尖相触,二者对比明显,他浑身僵硬,伸直了手指,竟然无法弯曲了。
华瑶觉得他有些奇怪,她并未多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也有几分信任。
她圈住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的脑海里“嗡”的一声,犹如烟花竞放、浓雾缭绕一般,感官变得有些迟钝,却能听见心跳“扑通扑通”急剧加快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华瑶收回了手。
华瑶还是很平静,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齐风仔细回忆过去种种,他怀疑自己从未见过华瑶的真情实性。她不会起心动念,更不会日久生情。
齐风回过神来,华瑶已经走远了。
*
华瑶奔波了一整夜,今天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她又饿又累,力气快要耗尽了。
华瑶赶到县衙的时候,食堂刚好开饭了。她闻到饭菜的香味,立刻跑进了食堂。
食堂是一间木屋,屋子里有四张木桌、二十把木椅,地上没有一块砖,墙上没有一点漆,真是十分寒酸。
柳平春穿着一件官服,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
柳平春给巡检盛了一碗饭,巡检的脸色不太好,柳平春赔笑道:“巡检大人,请您不要嫌弃,粗茶淡饭,您将就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