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大楼修得气派,一尘不染的玻璃分割蔚蓝的天,云絮悠悠,一片祥和。
一众政府官员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进入了文科省大门。七海建人默默目送保护对象平安打卡,钻进引擎低沉轰鸣的小轿车。
后座放着纸袋,装着出席葬礼穿的黑色礼服。七海建人出门时身着白色衬衫,现在需要换下浅色外套和领带。
他在后视镜对上新田明的视线。
“……”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他轻轻颔首,扶了扶穿衣时不慎滑落的眼镜,一本正经地说:“请别误会,我将在殡仪馆更换裤子。”
“没有没有,您请便。不对,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因为七海先生的领口很高,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是说,我什么也没看到……”新田明干咳一声,低弱地请示:“我可以打开车载音乐吗?”
“……不用在意我。”
七海支着胳膊,企图转移注意力。
如果出门就穿一身黑,板着脸于远处暗中保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黑.道蹲人,或者是挑衅官员,然后自己要被同样监视的警察注意,说不定会被带走……总不能用cos管家敷衍过去吧。
过度加班后的眼睛酸涩,他阖上眼睛。保镖工作异常辛苦,只能期盼国会尽快通过灰原的提议,高层再怎么跳脚也于事无补了。
车辆缓缓驶入青梅市殡仪馆。
隔着栅栏就见五条悟站在圆柱下,他难得穿了回正装,戴上墨镜喝可乐。
他从阴影里转过脸,露出洁白的牙齿,挥手道:“上午好七海海,是因为起床太过悲伤穿错裤子了吗?”
他调侃七海上深下浅的搭配,后者沉着应对:“请不要大声喧哗。另外,我只是来参加读书时共度过一年时光的学长的追悼会,时间过去太久,我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啊,那太遗憾了,等会在告别大厅可别太开心哦。”
“您误会了,我也不是很开心。”
“是吗,请节哀,别太难过了。”
“……”
七海建人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前台,登记姓名后,寻找更衣室换衣。
参加特级诅咒师的追悼会很诡异,七海对于身份定位有些犹豫。高一时光像浓缩的咖啡液,再怎么苦涩于心,时光流水冲淡,只剩下似清似昧的情感了。
他摘下手表和眼镜,沉默地走向大厅。
厅内肃静无声,白多于黑的色彩布局拂去沉重,多了清净纯洁的意义,仿佛飘飘然的亡灵在花束里得到慰藉,懵懂地接受来自异界的追悼,大受感动,于是轻轻吹拂了香烛火焰。
然而,摆放的花束开得太羞了,羞得侧头,正如相框里明显是被偷拍的男人。夏油杰身穿袈裟,黑发披肩,若无其事地前往目的地——这是高专开战前会议时采用的图片。
七海建人的目光从相框移开,几位术师露出茫然,夜蛾正道一言不发抱着手沉思,而昔日三人组之一的家入硝子,于等候走廊的按摩椅里舒服地睡着了。
他不由得仰头轻叹。
诡异感并非来自参加叛逃学长迟到的追悼会,而是三位不良少年密谋了十一年,终于在大家沉淀下真挚感情的时刻,借口追悼会戏弄他们的恶劣游戏。
七海建人转身准备离开,对上猪野琢真左顾右盼的眼神。
“七海先生!”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猪野压低了声音,挠着脸颊问道:“您也要去厕所吗?”
“不是,相比较在殡仪馆参加餐会,我更想利用这个时间做自己的事……厕所左拐。”
“咦,餐会?这不是夏油杰的追悼会吗……虽然说,我没有理由来这里,但五条先生有点莫名其妙地邀请了所有人。”
猪野拽着针织帽,显得有些拘谨。他捕捉到七海胸腔起伏间透出的细微叹息,误以为自己行为失当,吞吐道:“呃,其实现在也不用急着去厕所,要不,我陪您一起走吧?”
大门传来吵嚷的声音。
五条悟像赶小鸡一样伸开臂展,拱着学生进入,诱哄道:“不需要你们送花圈啦,况且没一个人准备吧。”
“既然来了就当放假,难不成有人想补课?棘,是你吗,期末文化课要紧张起来,不然老师要追到你的油管下恶评了哦。”
“金枪鱼蛋黄酱。”
狗卷棘做出危险的神情,真希反驳无良教师时常旷课还说风凉话。一年级们穿着高专制服就来了,熊猫本身的配色和追悼会搭配,瞪着豆豆眼看向七海两人。
“走不脱了。”七海建人低沉的无奈被猪野听进耳里。
五条悟注意到他们,像个东家一样热情,“七海海,进去坐呀,在殡仪馆当迎宾小姐很让人毛骨悚然诶。”
“我认为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五条先生。”为了不使声音过大影响他人,七海建人不情愿地走近五条,“请不要借口死亡来聚集大家,我没奢求你能理解,但是大多数人认为生命是不能开玩笑的。”
“我知道的呀。”五条悟的声调弱了几分,“只是我表现得过于轻浮了,其实很伤心的。没看见吗,脸上都写满了悲伤呢。”
“那您真是能忍的。”
“好啦,别浪费时间,重头戏餐会还等着我们呢。”
五条悟将人赶进告别大厅。
“餐会?”一年级们有些惊喜,五条兴奋应和:“是自助餐哦,老师包场啦!”
“早说嘛。”他们欣然接受,脚步瞬时轻快。
猪野琢真不由得向七海建人投去钦佩眼神,后者沉默,最后还是被五条推着走了。
粉白樱树的交界,夏油杰坐在微凉的怪石上,支着下巴,眺望时不时停留的小轿车,乘客首先是相熟的面孔,后来是京都校方的老头。
未到正午,春风仍带几分凉意,花瓣随风拂过他的乌发。
“单枪匹马的有点棘手呢。”
“情报才是战斗的重要因素,什么都没交代容易收不住手哦,悟。”
狐狸眼眯起,花香从远处飘来,味轻而浓郁,貌似有受刺激的椿象释放的气味,和赤裸裸的花蕊混搅,张扬地尽情释放。
臭腥而芳香的空气轻浮,挑起人的神经,又不是紧绷,于是人便陷入春光大好却无地自容的神经质状态。脚步轻飘飘的,鸟鸣来自树梢,又似托举在脚底,飞扬到白得刺眼的棉花糖云朵。
沉稳的脚步接近夏油杰,他凝神分辨,很快放松了神态。
“你也来看热闹吗,千石。”
千石飞梅跳上怪石,驼色针织开衫沾了些木屑,她单手一点点采净,随口应道:“不,我是来阻止你的,夏油先生。”
夏油杰微微抬头,借着阳光,千石飞梅第一次看清他瞳孔颜色,泛着金褐色的光。他半笃定道:“没和悟协商好?即便如此,无论哪种情况我都偏向‘正义’一方。”
“挑衅高层可不正义啊,强者恶作剧的底色是毁灭,不要认为弱者能承受得起。”
夏油杰不喜欢反驳,自己的观点是油,如何沉浮于大众海水般观念中都不会融合,他对批判和被批判都没有兴趣。但是,对方以同样高傲不可一世的观点批判他,他会挑眉;要是高傲而不自知,自以为站在弱者一方的角度批判他,相当于油水和泡泡在阳光下流动的炫彩,没什么区别,他会短暂而投入地回馈对方极大的兴趣。
他反撑着手,嘴角噙笑,“弱者并不会感谢你的慈悲,反而会指责你造成的巨大破坏,全然忘记灾难时刻是谁一遍遍祈祷念着佛主的名字......用我自己的经历说了,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总之,到底是撕破脸皮的弱者才是挑衅的一方,还是你出于全局选择的正义也不一定。”
千石心底认同,她也有过相关经历,拼命祓除诅咒后被高层指责没有关照到建筑,需要多写的反思总结就如钝刀在她伤口磨蹭。她苦闷,想反驳高层些什么,低头一看,伤口早自愈没有疤痕,“证据”率先投敌又劝她吞下委屈,只能对咄咄逼人的声音充耳不闻。
她默立,良久开口:“‘出于全局选择的正义’是一厢情愿,结局并不会更好......我劝你别做无用功。”
“抱歉,我想说,你是有什么预知的能力吗?”
“并没有。”
“那就别指挥我,无知的傲慢不会让人信服哦。”
柔和的春风鼓起劲,椿象兴奋,腥臭味更加浓郁。比起这种肆意的气味,千石的状态紧张,她蹙眉问道:“可以请教所谓正义,服务的是什么样的目的?”
夏油杰作势想了想,“咒术界革新的开场白?特级的死而复生怎么样都会炸出深潜的鱼,听听谁的声音最大,我还挺期待的。”如有音乐入耳,他舒服地眯着眼睛。
“......闹腾完就跑到帷幕外,辛苦的倒是悟,他压力很大诶。”
“那家伙啊,有自己的考虑吧,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陪同者的身份搁置了十几年,不过瞬间,陌生感荡然无存,夏油对此无可奈何,轻笑道:“就算仅仅是因为具有挑战性,悟也会欣然接受,压力什么的不足为惧。”
他转眼看向千石飞梅,笑意不减,“你的目的是这个啊,直接和悟说明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哦......话说明明学生时代我更受欢迎来着,这真是。”
挚友间再怎么真心祝福对方,偶尔会有“你小子凭什么”的感叹吧。
这份感情强悍,拨动了更加强悍的信念,千石不免得浮现一丝犹豫。眺望广袤风景的眼神收回,落定近处白樱,她忽视虚无的不安感,强硬道:“我还是不认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正义’,夏油先生,请不要行动......”
“原来如此。”对方也是倔,夏油杰没再深究,“既然是你的观念,请好好保持,不要妄想阻止我。”
“总觉得千石收敛很多,发生什么事了?”
千石飞梅张口,被突然的关心堵了回去,眉头皱得更深,“收起你的关心,我们现在是对立方了。”
“家家酒而已,你未免太过认真了。”
“我最恨人说我扮家家酒了,绝对不是家家酒,再说我真生气了!”千石无能跺脚。
“好了,是厚积薄发,我知道了。”
夏油杰连忙起身,拍开身上的灰,“挑衅天元的魄力果然会因为单打独斗削弱吧,也算一种成长经历,包括今天的事。如果想阻止,拿出实力来吧。”
他抬头,对上千石晦暗不明的眼睛,瞳孔颜色模糊不清,或许是灰色,也或许是日光下斑驳的树影。他心底泛起狐疑。
“现在容易打草惊蛇。”夏油杰偏头眺望殡仪馆,“建议加入混乱吗,和你阻止我的意图并不相悖。”
“重申一下,夏油先生。”背后人冷声道:“如果你要行动,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这样啊。”
夏油杰稳步抄小道下山,疏远的声线甩在身后,“我还是选择站在‘正义’一方。”
“再见啦。”
阳光越加热烈,怪石逐渐温热起来,藏匿泥土的凹窝安然躺着一片花瓣。树梢间有根亮晶晶的丝线,下垂的蜘蛛缩成球,在微风中摇摆。
千石飞梅抬手遮挡眉间,落下的阴影轻晃,揉不平紧绷的下颌。
锐利的玻璃窗分割两个世界。
春季透亮的日光平展铺盖水泥院,黑色栅栏流淌一线圆润的光,花朵抖动昂然。而白色布景的告别大厅无不渗透凉气,连人的呼吸都经过肃静的白花过滤,死气弥漫。
真希推开蛋糕盘,意识到自己手指温度不及白瓷,从窗外转移注意力。两位同期男生吃得高兴,她扶额,嘟囔道:“搞什么鬼啊,还真的在殡仪馆举办自助餐会。”
“喂,你们两个,别给我太心大了。”
“真希,不来一块吗,这是熊猫也赞不绝口的樱花蒙布朗哦。”
真希拍开熊爪,瞥见过分兴奋的白毛强迫性搭着七海先生的肩膀,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她从牙缝里啧出声,问道:“我要去贩卖机,你们去不去。”
狗卷棘指了指饮品区,“金枪鱼金枪鱼。”
“是罐头啦,现在急需一脚踩扁什么。”
“真希暴力女。”
“正好揍你。”
五条悟的分享戛然而止,熟悉的咒力气息靠近,他看向玩闹的一年级。
胳膊被七海拍掉的同时,紧闭的大门霎时飞开,“啪”一声砸在灵桌,相框、香烛和鲜花一齐四分五裂。
夏油杰收回迈出的腿,从容不迫地整理着衣襟,缓缓走近,嘴角勾起一抹歉意的微笑,“抱歉,我来晚了。”
享受美食或投入八卦的脸纷纷抬起,像池塘湿润的青蛙,一时间记不得眨眼,记起时薄透眼皮也遮盖不住大门处嚣张不羁的“死者”。
“不要紧张,我不是来宣战的,大家吃好喝好。”夏油杰忍俊不禁。
有人失手打翻了白瓷盘,稀里哗啦的似起伏的蛙鸣。
夜蛾悄声示意七海建人带家入先走,七海护着家入肩膀,和一脸迷茫的猪野对视,也把人拉着一起从侧门离开了。